正文 第十章

「我很高興你打了調度電話,省了我一趟空駛。」計程車司機得意地笑著說,「我拉了一個遠活兒去馬裡布。四頭蠢豬打電話來要車,去海邊的一個聚會。他們永遠都到不了那裡。」

計程車的後部,仍有一股熱烘烘的味道。

「你應該聽聽那些女人,都是怎麼說話的。」計程車司機減慢了速度,在日落大道的停止示意牌前停住,「你要回城裡去嗎?」

「請等一下。」我說,他停住了。

「你知道一個名叫『鋼琴』的地方嗎?」

「是『瘋狂鋼琴』嗎?」他說,「在西好萊塢,那是個喝酒的地方。」

「那是誰開的?」

「他們可從來沒有跟我介紹過,」他輕鬆地說,一面掛上擋,「你要去那兒嗎?」

「為什麼不呢?」我說,「時間還早。」

我言不由衷。夜色已晚,天氣寒冷而沉悶。輪胎黑色的前部覆蓋著冰霜,在地上摩擦著,發出貓叫一樣的聲音。街上的霓虹燈,就像失眠的人的眼睛在閃爍。

「瘋狂鋼琴」里的夜晚已經不再精彩,但是,它在努力營造一種虛榮氣氛。它坐落在一條燈光昏暗的巷子里,兩旁是成排的複式房子,一幢接著一幢,簡直擁擠不堪。街道上四處堆滿了垃圾。

這個酒吧沒有標誌,也沒有塑料和平板玻璃建造的前臉。入口處的上方,是一個日久褪色的拱門,油漆剝落,好似傷疤。拱門上方有一個狹小的、帶熟鐵欄杆的陽台,陽台後面的窗戶上,掛著厚厚的窗帘。

一個身穿制服的黑人門童,從拱門裡走了出來,打開計程車的門。我付了計程車費,跟著他進去。透過門上方投下的昏暗燈光,我看到了他外套的絨毛已經磨掉,露出了裡面的纖維。棕色皮門的把手附近,由於無數雙臟手的觸摸,已經變成了黑色。門通向一個狹長、深如隧道的房間。

另一個身穿侍者上衣的黑人,手臂上搭著一條餐巾,來到了門前來迎接我。他微笑著,牆上散發的藍色燈光,將他的嘴唇變成了靛藍色。

酒吧牆壁上裝飾著純藍色的、造型各異的裸體畫。兩側挨著牆壁的,都是鋪著白色桌布的桌子,中間有一條走道。房子的遠端有一個小舞台,上面有一個女人在彈鋼琴。在煙霧中,她看起來很虛幻,彷彿一個雙手靈巧、脊背僵硬的機械玩偶。

我把帽子遞給衣帽間的服務小姐,然後要侍者給我安排一張靠近鋼琴的桌子。那侍者跑到我的前面,帶我穿過了走道。他臂上的餐巾,像小旗子一樣飄動,他竭力營造著一派生意興隆的景象。但是,實際情況可不是這樣。三分之二的桌子都是空的。其餘的桌前坐著的,都是一對一對的狗男女。那些男人看起來都是有家不歸,又去不起好酒吧的那類人。在酒吧水族館一樣的藍色燈光下,他們或胖或瘦的臉如同魚的臉,眼睛則像個牡蠣。

他們的女伴看起來大都是妓女,其中兩、三個金髮的我見過。她們曾經在歌舞團里工作過,臉上掛著無邪的微笑,彷彿這樣,就可以不讓青春溜掉。另外幾個年長一些的女人,有著豐滿的身體,還可以在這行里維持一、兩年。這些女人在努力地工作,因為如果她們干不好,還有比「瘋狂鋼琴」更差的地方在等著她們。

我的鄰桌坐著一個黃皮膚、神情落寞的墨西哥女孩兒。她目光閃爍地打量著我。

「先生,請問您要蘇格蘭威士忌,還是波旁酒?」侍者問。

「波旁威士忌以及水,分開來上。」

「好的,先生。要三明治嗎?」

我意識到自己很餓,於是就說:「拿乳酪三明治。」

「好的,先生。」

我望著那架鋼琴,擔心自己的按圖索驥,是不是找對了地方。那個自稱是貝蒂的女人,說她在「鋼琴」酒吧。

鋼琴刺耳的聲音,穿插著周圍桌子上傳來的笑聲,組成了一首憂鬱的曲調。演奏者的手指在鍵盤上,倉促而瘋狂地移動著,好像鋼琴是在自己演奏,而她正在努力地跟隨它。她裸露的肩膀纖痩優美,烏黑的頭髮垂在肩上,讓她的肩膀更顯得潔白。我看不到她那被頭髮遮住的臉。

「嘿,大帥哥!……請我喝一杯怎麼樣?」

那個墨西哥女孩兒,來到了我的椅子旁。我抬頭看時,她便坐了下來。她的身體像竹竿一樣毫無曲線。低領的裙子在她身上很不協調——她看上去就像一個穿了衣服的野人。她努力試圖微笑,但是,她僵硬的臉從來沒有掌握過這門藝術。

「也許我應該給你買一副眼鏡。」

她知道我是在開玩笑,但是僅此而已。

「你很有趣兒。我喜歡有趣兒的人。」她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跟她僵硬的面孔很相配。

「你不會喜歡我的。」我強硬地說,「但是,我可以請你喝一杯。」

她轉動著眼珠,表示自己很高興。她的眼珠像一大塊堅硬、呆板的樹脂。她把手放到我的手臂上,開始撫摸我。

「我喜歡你,你很幽默。說點有意思的事情給我聽。」

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她俯身向前,好讓我能看到她的領口。她的乳房小而緊實,乳頭像鉛筆頭一樣堅挺。她的胳膊和上嘴唇上面,都覆蓋著黑色的毛髮。

「另外,我還得給你買些雌性荷爾蒙。」我說。

「那是吃的東西嗎?我很餓。」她露出白色的牙齒,以證明她確實很餓。

「你為什麼不咬我一口呢?」

「別開玩笑了。」她佯裝不悅,但是,她的雙手繼續撫摸著我的胳膊。

侍者過來了,讓我得以稍事休息。他從托盤上拿下東西,擺在桌子上面:一個放在盤子里的很小的三明治、一杯水、一個茶杯——裡面裝著一杯威士忌、一個空茶壺,還有一杯不知何物的、給那女孩兒準備的飲料。

「一共六美元,先生。」

「什麼?」

「每杯飲料兩美元。一個三明治兩美元。」

我掀起三明治上層,查看裡面夾著的乳酪——它薄得像金箔,價格也差不多一樣貴。我放了一張十美元鈔票在桌子上,把找的零錢也放在桌上。

我的野人同伴喝著果汁,看了一眼那四張一美元鈔票,然後繼續撫摸我的胳膊。

「你的雙手很有激情,」我說,「可是我在等貝蒂。」

「貝蒂?……」她輕蔑地看了一眼彈鋼琴的女人的背影,「但是,貝蒂只是演奏者,她不會……」她做了一個省略的手勢。

「貝蒂是我喜歡的類型。」

她微啟雙唇露出舌尖,好像要吐口水。我示意侍者,給彈鋼琴的女人送上一杯飲料。等我再轉身時,那個墨西哥女孩兒就不見了。

侍者送上飲料時,用手指了我坐的方向。彈鋼琴的女人看了過來。她有著橢圓形的小臉,面孔精緻得如同人工雕琢過。我看不清楚她眼睛的顏色,以及眼中的神情,但是,她沒有一絲笑容。我仰起下巴以示敬意,她漠然地轉過頭去,繼續俯身彈琴。

我看著她潔白的手指,伴隨著爵士樂的旋律飛舞。她指尖下傳來的音樂,像是巨人的腳步,發出了沙沙的金屬聲。你彷彿可以看到巨人的影子,聽到他沉重的心跳。她彈得不錯。

然後,貝蒂又變換了曲子。她的左手仍然在低音部敲擊著,但是,她的右手開始彈奏一曲布魯斯。她開始演唱。她的聲音粗糙,發出噝噝摩擦聲,但卻莫名其妙地令人感動:

心緒不清

欲語還休

我欲去北

身卻朝南

我要一支

療我身心的

布魯斯醫生

醫生,醫生

解我煩惱

除我傷痛

我要一支

療我身心的

布魯斯醫生

……

貝蒂唱的歌聲里,透著頹廢的智慧,這不是我喜歡的音樂類型。但是,她需要比我身後,只顧著喋喋不休交談的人群,更有品位的觀眾。曲終時我鼓掌,為她又送上了一杯飲料。

貝蒂端著酒杯,來到了我的桌前。她有著古希臘小陶俑般玲瓏、完美的身材,年齡在二十到三十歲之間。

「嘿,你喜歡我的音樂。」貝蒂沖我笑著說。她傾斜下巴,抬頭看我,對自己的眼神很有自信。她棕色的眼眸飄忽不定、讓人不安。

「你應該在五十二街演奏。」

「你以為我沒有在那兒表演過?」貝蒂沖我笑著說,「但是,你一定有一段時間,沒有再去那兒了對吧?那條街已經墮落了。」

「這個地方太差勁了,誰都看得出來,它遲早要倒閉的。誰在經營這裡?」

「我的一個朋友。有煙嗎?」

我為貝蒂點上了一根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的臉下意識地等待著,煙的效果會發揮作用,她沒有等到,神情一下子變得萎靡可。歲月在她的臉上不留痕迹,她像一個長不大的嬰兒。她的鼻翼潔白,沒有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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