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斯威芙特餐廳的裡屋,裝飾著黑色的橡木板,在磨光的黃銅枝形吊燈下,幽暗地閃著光華。餐廳兩邊是沙發卡座,其餘的空間則擺滿了桌子。

所有卡座里都坐滿了人,大部分桌子前面也坐了人,他們衣著考究,有的正在用餐,有的正在耐心等待著食物上桌。大多數女性賓客,都將自己餓得皮包骨頭;而大多數男性賓客,都有著莫名其妙的好萊塢式的氣概。他們一律言辭激昂、手勢誇張,擺出一副上帝寵兒的模樣。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坐在後面的卡座里,她桌子對面的人只露出肘部。他身穿藍色法蘭絨,身體其餘部分都被隔斷遮住了。我走到第三面牆旁邊的吧台那邊,去要了一杯啤酒。

「巴斯、黑馬、白朗姆,還是吉尼斯黑啤酒?」侍應生口氣強硬地問,「六點鐘後我們不賣本地啤酒。」

我點了一杯巴斯,給了酒保一美元,告訴他不用找零錢了。於是,他沒有找錢就走開了。

我探身向前,從吧台後面的鏡子里觀望過去。我看到了費伊·艾斯塔布魯克的大半個臉。她表情急切,嘴唇飛快地、一張一合地正在說著什麼。

這時候,那個男子站起身來。他是那種經常跟年輕女人在一起的男人。

他舉止優雅,難以判斷年齡,歲月在他的身上不留痕迹。他是莫里斯·克拉姆所說的,那種上了年紀的奶油小生。他身上的藍色夾克非常合身,頸上白色的絲巾,映襯著閃閃的銀髮。

他跟一個站在卡座旁邊,長著紅頭髮的男人親切地握了握手。當那紅髮男子轉身,走回屋子中央的座位時,我認出他就是大都會報社的簽約作家——羅素·亨特。

銀髮男子向費伊·艾斯塔布魯克揮手道別,然後朝門口走去。我從鏡子裡面看著他。他走路的姿勢乾淨利落,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對他來說,房間確實跟空的一樣——沒有人向他舉手示意或是微笑。當他走出房間之後,有幾個人回頭看,還有的揚了揚眉毛。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一個人留在卡座里,孤零零地,彷彿染了他的病毒,可能會傳染給別人。

我拿著酒杯,來到了羅素·亨特的桌前。他跟一個長著醜陋大鼻子的胖男人坐在一起。那個人的鼻尖向上挑著,有著掮客一樣明亮的小眼睛。

「嘿,出版生意怎麼樣,羅素?」

「你好,盧。」

但是,見到我他並不高興。我工作的時候,一個星期只掙三百美元,完全是鄉下人的收入。他一個星期的薪水是一千五百美元。他從前在芝加哥做過記者。他的第一部小說賣給了大都會出版社,但是,他從此再也沒有寫過一本書。亨特從一個前途無量的少年天才,變成了一個患有偏頭痛的倔老頭。

他有一個游泳池,但他不敢用,因為他害怕水。我曾幫助他跟第二任妻子離婚,但他的第三任妻子也好不到哪兒去。

「坐吧,坐吧。」看我沒有要走的意思,他說道。

「喝一杯吧,酒能消愁。」大鼻子胖男人沖我笑著說,「但是,我從不借酒澆愁,因為我就能夠替人消愁。」

「等一等,」小眼睛的人說,「如果你是個有創造力的藝術家,那麼,你就可以坐下來。如果你不是,那麼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蒂莫西是我的代理人,」羅素說,「我是給他生金蛋的鵝。你看他的手指,緊張地把玩著牛排刀,他的眼睛渴望地盯著我的喉嚨。我覺得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他是這麼認為的,」蒂莫西說,「你是藝術家?」

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是一個實幹家,一條機智的獵犬。」

「盧是個偵探,」羅素說,「他挖別人的罪惡秘密,然後把它們晾在喜好八卦消息的世人眼前。」

「你簡直無恥透頂了!……」蒂莫西興高采烈地說。

我可不喜歡這個玩笑,但是,我是來獲取信息的,不是來玩鬧的。他看我臉色不好看,於是轉頭去跟身旁的侍者搭訕。

「跟你握手的那個人是誰?」我問羅素。

「系絲巾的那位優雅男士?費伊說他叫特洛伊。」羅素笑著說,「他們以前結過婚,所以,她應該知道的。」

「他是做什麼的?」

「我不太清楚。我在棕櫚泉、拉斯維加斯和提華納都見過他。」

「拉斯維加斯?」

「我想沒有錯。費伊說他是個進口商。但是,我才不相信這番鬼話呢。」他記起自己的角色。

「有意思的是,很多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都發生了。」羅素苦笑著說,「上個降靈節,我那古靈精怪的妹妹,生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孩子,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她在第一次婚姻中,就成了格雷斯托克太太。」

他忽然停止了自己的喋喋不休。他的臉再次變得陰鬱。

「再來一杯。」他對侍者說,「雙份的蘇格蘭威士忌,每次都要這個。」

「稍等一會兒,先生。」侍者是個消瘦的老人,有著圖釘一樣的黑眼睛。

「我正在給這位先生點餐。」

「他不願意給我服務。」羅素揮舞著胳膊做了個滑稽的動作,表示失望,「我看來是又老又瞎了。」

侍者不理會他,裝作正在仔細聆聽蒂莫西講話。

「但是,我不要法式薯條。我要烤土豆。」

「我們這裡沒有烤土豆,先生。」

「難道你們不可以做嗎?」蒂莫西說。他向上翻著的鼻孔很是刺目。

「需要三十五到四十分鐘,先生。」

「噢,天哪!……」蒂莫西驚叫道,「這是個什麼鬼餐廳啊!……羅素,咱們去查森餐廳吧。我一定要吃烤土豆。」

那個侍者站在那兒,宛如隔岸觀火一樣地看著他。我環顧四周,看見費伊·艾斯塔布魯克仍然坐在桌前,喝著一瓶葡萄酒。

「『查森』那裡已經禁止我入內了,因為我是共產黨情報局的代理人。」羅素笑著說,「我和一個納粹,為了一個壞蛋寫了一部劇本,於是我成了共產黨情報局的代理人。我的錢就是這麼來的,朋友。是骯髒的莫斯科的金子。」

「少他媽的廢話了,」我說,「你認識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嗎?」

「稍微有點兒交情。」羅素微微點了點頭,「幾年以前,她開始紅的時候,我跟她打過交道。再過幾年她過氣時,我還得跟她打交道。」

「給我們介紹認識一下。」

「為什麼?」

「我一直想認識她。」

「盧,你他媽的在搞什麼鬼啊?她老得都可以當你老婆了。」

我用一種他能聽懂的方式說:「我年輕時很崇拜她。」

「如果他需要,你就給他引薦一下,」蒂莫西說,「偵探讓我緊張。這樣我就可以安心地,來吃我的烤土豆了。」

羅素費力地站起身來,好像他紅髮的腦袋上,頂著的是天花板。

「晚安,」我對蒂莫西說,「及時行樂吧。」

我端起酒杯,帶著羅素穿過房間。

「不要告訴她,我是做什麼的。」我在羅素的耳邊說道。

「你當我是誰?我怎麼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揭你的老底兒呢?」羅素悶悶地說,「私底下就另當別論了,洗別人的臟衣服,可是我的癖好。」

「衣服一臟,我就扔了。」

「但是,那多可惜啊!……將來可得給我留著。」羅素連連搖頭嘆息,「只要寄到診所來,寫上克拉夫特·埃賓轉交就可以了。」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抬頭看著我們,一雙眼睛像黑色的探照燈。

「這小子是盧·阿徹,費伊。他是共產國際的代理人。私底下他很崇拜你。」

「這可真是太好了!……」費伊笑著說。她的聲音用來扮演一位母親真可惜。

「您請坐。」

「謝謝。」我在她對面的皮椅子上坐了下來。

「抱歉,」羅素說,「我得去照看一下蒂莫西。他在跟服務生較勁。明天晚上就該他照看我了。很好,就這樣吧!……」

羅素自言自語地走開了,我們聽不懂他嘴裡嘰里咕嚕地說著什麼。

「偶爾被人們記起的感覺可真好。」那女人說道,「我的朋友們大都不在了,被忘卻了。海琳、佛洛倫斯和梅——她們都離去了,因而被人們忘記了。」

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酒後的多愁善感,半真半假,比起羅素,讓人抓狂的含糊其辭,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更讓人愉悅一些。

我趁機說:「世間的榮耀,常常轉瞬即逝。海琳·查德威克是那個時代的偉大演員。但是你直到現在,依然是一個偉大的演員。」

「我是不願意放棄啊,盧·阿徹先生。但是那種生活已經不再。」費伊·艾斯塔布魯克夫人感慨地說,「我們曾經那麼熱愛電影,愛得發狂。我事業巔峰期,每個星期可以掙三千塊,但我們並不是為了錢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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