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卷 第六章 人取橋

翌日清晨,政宗的怒氣終於像排山倒海般地爆發了。

自從父親的遺骸送回小浜城內的上館宮之森後,政宗就一直靜靜地坐在父親身旁,直到第二天清晨為止。然而,當第一道曙光由天際露出時,政宗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性。

(父親不是被殺而死!他像所有的戰國武將一樣,是在敵陣當中自殺身亡的……)

唯有這麼想,才能使其思緒保持穩定,進而有條不紊地處理善後。

但是在假寐醒來之後……

(啊……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了……)

當這個念頭竄入腦際時,突然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襲上心頭,而理性又再度為憤怒所取代。

從來不曾享受過母愛的政宗,只有從父親那兒,才感受到真正的骨肉之情,難怪他會對輝宗的死感到哀慟逾恆。更何況,父親是為了不使自己左右為難,才會假義繼之手刺穿胸膛而自殺身亡,這叫他怎能不耿耿於懷呢?

「義繼,你這個混蛋!」

假寐之前的政宗,和現在完全判若兩人。將父親遺骸運回小浜的政宗,所憎恨的是整個戰國時代,而不是義繼一個人。但是當他醒來以後,那股啃噬心頭的孤獨愁緒,卻將先前的理性完全淹沒。此刻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憤怒會在家臣心中掀起軒然大波。

「藤五郎!小十郎!」

政宗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大聲朝門外叫道。他焦躁地在亡父遺骸周圍來回踱步,又突然佇足凝視著父親那覆蓋著白布的臉龐及供在其枕邊的義繼首級。

「把義繼的首級掛在小浜城下示眾。」

「啊?你說什麼?」

成實訝異地反問道。事實上,早在昨夜割下義繼首級的那一刻起,藤五郎成實就打算把它掛在城門口示眾了。

「我再也無法忍耐了!如果我就這麼放過他,豈不成了一個不孝之人嗎?」

「這麼說來,你要照我所說的那樣,把首級……」

「是的!我要你割去他的耳朵、挖去他的雙眼,然後梟首示眾。按著我要立刻出兵踏平二本松,以泄心中之恨……」

政宗咬牙切齒地說著。他靜靜地看著父親好一會兒,然後大步朝門外走去。此刻的他,心中已被仇恨所佔滿,再也無暇顧及情感了。

「太好了!早就應該這麼做了。」

藤五郎雀躍萬分地提著首級飛奔而出。

「等一下,藤五郎!」

須田伯耆擋住成實的去路。

「什麼事?難道你對殿下的決定有什麼異議嗎?」

「不,我沒有異議。只是,殿下所說的話和昨晚完全不同……」

「我覺得沒什麼不同啊!好了,別管這個了,你還是趕快準備把主人的遺骸送回米澤城去吧!」

「可是,我覺得還是暫且……」

這次出聲制止的是遠藤基信。雖然他對主君被殺感到十分痛心,但是並不贊成這種毀屍的暴行,只是他根本無法制止比政宗更憎恨義繼的成實。

「不這麼做的話,怎麼能重振伊達家的士氣呢?」

遠藤基信和須田伯耆面面相覷,內心感嘆不已。

「這也難怪,畢竟我們大將只是一個年輕氣盛的十九歲少年啊!」

「不知他昨晚所說的話是否屬實?」

正當眾人交頭接耳之際,片倉小十郎卻雙手緊抱在胸前,靜靜地凝視著輝宗的遺骸,一句話也不說。

遠藤基信站起身來,在枕邊的供桌上添加香燭。

「依我之見,還是暫時封鎖主上已死的消息吧!」

「但是這根本就不可能啊!」

伯耆反駁道:

「至少二本松這些敵軍的口就封不住。」

「不!即使他們知道主上已經去世,但只要我們不正式對外宣布,一定可以使對方放鬆警戒。」

基信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然後走出房門。將義繼的首級掛在城下梟首示眾,無異是向敵人宣布伊達軍隊已經決定在今年之內攻打二本松。但是在此之前,政宗所必須做的,是儘快把父親的遺骸運回米澤城,舉行葬禮才行。

如此一來,敵人就有充裕的時間可以鞏固城池了。

基信走到廊下,眼光搜尋著站在晚秋庭園中的政宗之身影。

政宗背對著他,獨自站在葉子已經脫落大半的櫸木下,靜靜地凝視著遠方的天空,似乎正極力抑制胸中的怒氣。

「他畢竟只有十九歲……」

雖然政宗命令藤五郎將義繼的首級懸首示眾,但是心中的憤怒卻依然無法消除。在久經壓抑之後,政宗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仰天大叫。

人類理性與情感的平衡,果真是以年齡為支點嗎?

由於政宗親自下令將義繼的首級梟首示眾,再加上年輕氣盛的成實對他的懷恨,因此首級很快地就被破壞得面目全非了。

待破壞工作完成之後,成實將挖出來的眼珠、耳朵、鼻子和首級分別掛在城門的四個角落梟首示眾。不久,又有人在首級之旁懸掛了一個狗頭。

當義繼的首級懸掛起來之後,城內軍民們的情緒都不禁沸騰起來。此時,即使是向來十分憎恨陰險的義繼之人,也對伊達家的殘忍性格不寒而慄。

這就是戰國時代的統治手腕——唯有示威、壓迫,才足以服眾。然而,起初堅持要把首級擦拭乾凈的政宗之心情,卻沒有人能了解。

到底洗凈義繼首級的政宗是真正的政宗,抑或挖出其眼珠、割下其鼻子的政宗才是真正的政宗呢?

「兩者都是表現人類特性的型態。」

如果虎哉禪師在場的話,或許會合掌這麼說吧?總之,此刻政宗的內心已被憎惡的情緒所佔據,開始要展開「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報復行動了。由於內心充滿了憎恨,因此他完全忘了計算報復的結果,將使自己蒙受多大的損失……

掛在城門的首級,令小浜的軍民不寒而慄,然而政宗卻渾然不覺。經過商討之後,政宗決定將父親的遺骸送回米澤城,然後在資福寺舉行一場隆重的葬禮。

此外,政宗還決定建造寺廟以供奉父親的靈位,並在牌位上加封寺廟名稱「覺范寺殿受心大居士」。

為了略盡人子之孝,政宗決定在出兵攻打二本松之前,先建造覺范寺以供奉父親的靈位。至於往後的事情,則不在政宗的考慮之列。

十月十四日之後,政宗一待葬禮結束便立刻束裝返回小浜,怒氣騰騰地準備出兵攻打二本松。就在這時,遠藤宗信突然來了。

「家父基信已經在家中為追隨覺范寺殿於地下而殉死了。」

事實上,除了遠藤基信之外,須田伯耆及內馬場右衛門等人,也都為了與輝宗「在泉下相伴」而切腹自盡了。

(糟了!)

政宗不禁愕然。殉死原是身為武人的義理,一旦主君死了而自己卻仍苟活於世,則往往被視為恥辱。這些行為原本可以事先預防的,結果卻因自己只顧沉緬於喪父之慟而忽略了這點。

(他們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死去呢……?)

對現在的政宗而言,不論是遠藤基信或須田伯耆,都是守護內城的重要支柱啊!然而這些重要的支柱卻捨棄孤苦的政宗,為先主殉死……

這都是因為義繼的奸計所致。想到這裡,政宗的怒氣又加深了。此時,他不但決心打破以往避免在冬天作戰的慣例,而且完全沒有想到伊達士兵自春天以來歷經多次戰役後所產生的疲勞回到小浜之後,連日疲勞以致兩眼充滿血絲的政宗立即命令小十郎及成實準備出兵。

對於這項命令,藤五郎成實一如往常般地感到欣喜雀躍,但是片倉小十郎景綱卻未立刻領命。

「怎麼啦?小十郎!難道你不贊成我為父報仇?」

「微臣不敢……」

「那麼就趕快去做吧!葬禮已經結束,而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因此我們必須一鼓作氣攻下二本松,否則政宗之名將被世人視為笑柄。」

「但是……我並不是這麼認為。」

「什麼……那麼你是怎麼想的?」

「如今留在二本松的,並非義繼本人,而是他那年僅十二歲的兒子國王丸。」

「你的意思是說我以大欺小嘍?」

「微臣不敢!不過,站在國王丸的立場來看,他的父親和家臣也都被你殺死……因此他必然會視殿下為仇敵。」

「什麼?把我視為仇敵?」

「那當然!假若當初殿下能夠洗凈義繼的首級並送還給二本松,那麼國王丸必定會感激涕零,然而如今你卻把他父親的首級梟首示眾。如此一來,你認為國王丸會怎麼想呢?因此,我希望殿下能夠平心靜氣地在小浜城供奉先主,等來年春天再採取行動吧!」

「不行,我不能聽從你的意見。如果我們在此等到來春才開始行動,那麼國王丸必定會利用這段時間四處請求支援,藉以鞏固城池。因此,等待對我們並沒有任何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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