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回 李太后怒顏詢政務司禮監傾軋起風雲

張鯨前腳剛跨出乾清門,李太后與馮保後腳就到了,兩下子剛好錯開。自萬曆六年春上朱翊鈞大婚,李太后搬出乾清宮後,她到乾清宮走動的日子,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張居正死後這幾個月,她更是只到過乾清宮一次。平常有什麼事兒,都是朱翊鈞過慈寧宮向她稟告。朱翊鈞此時已踅出西暖閣,在磚道上垂手迎接聖慈。乾清宮一幫扎著黃綾抹腰的內侍,看到李太后這樣的「稀客」來到,也一個個慌忙避到路邊跪下接駕。朱翊鈞覷了覷太后的臉色,陰沉沉的煞是磣人,再看她身後的馮保,臉上也掛著霜,心裡頓時格登一下緊張起來,直到李太后劈面走到跟前,他才愣掙著擠出笑來言道:

「母后,兒正說聽完摺子,就去慈寧宮請您一道兒去御花園賞菊。」

「好呀,」李太后「挖」了兒子一眼,一邊朝西暖閣走去,一邊說道,「娘現在是一個閑人,兩耳不聞窗外事,就等著你請我看看景兒,拉拉嗑子。」

說話間,三人已走進了西暖閣。李太后在靠窗的綉榻上坐了』,朱翊鈞挨著她坐在太師椅上,馮保離得遠點,也覓了一隻凳兒坐下。這時,西暖閣內侍要進來沏茶照應,李太后朝他揮揮手,說道:

「這裡沒你的事兒,出去吧。」

內侍退下,屋子裡陷入短暫的沉默。朱翊鈞看出母后好像是專門為尋事兒來的,但又不知她為的什麼,「啞」了半天,只得主動問道:

「母后,你有什麼事兒嗎?」

「也沒有什麼大事,」李太后抬眼瞟了瞟馮保,又回過來盯著朱翊鈞,「聽說最近朝局有點變化,咱想打聽打聽。」

一說到朝局,朱翊鈞立刻敏感起來。因為自親政後,他處理一應政務有意不向母后稟報。李太后因為添了孫兒,一門心思忙那頭去了,也無暇顧及別的。前兒個他去慈寧宮請安,李太后還笑著對他說:「鈞兒,看你實打實當了三個月皇帝,諸事料理井井有條,為娘的放心。」朱翊鈞聽了喜不自勝。誰知沒過兩天,她又烏頭黑臉跑來過問朝局。變化如此之快,朱翊鈞自然而然就會想到是馮保去她那裡告了刁狀,心下雖然惱火,嘴上卻說:

「母后有何旨意,兒在此恭聽。」

「聽說吏部尚書換人了?」李太后劈頭就問。

乍聽這個突兀的提問,朱翊鈞一時不知如何措辭,只得老實答道:

「是的。」

「王國光犯了什麼事兒?」

「這個,在御史楊寅秋的摺子里,已揭露得清清楚楚,他共犯有六條罪狀。」

「你是否責成都察院派員勘查過?」

「沒有。」

「既沒有勘查,就倉猝將王國光削職,這正好應了那句話,原告一狀,被告該死。」

朱翊鈞不服氣,咕噥道:「楊寅秋的摺子,並非捕風捉影。王國光在兒登極之初,出掌戶部,為朝廷理財,的確功不可沒。但自改任吏部後,他的心態就變了,除了張居正,任何人的話他都不聽,甚至對我這個皇上,他也是能敷衍處且敷衍。兒總結前朝經驗,治國重在治吏,治吏重在詮選天官。張居正生前也對兒說過,天官不可久任,久任則難防其結黨營私。兒基於以上考慮,便准了楊寅秋的摺子。」

李太后用心聽著,覺得兒子畢竟長大了,已懂得馭人之方。但這點依葫蘆畫瓢的技巧,還過於笨拙,取不到收攝人心的作用。想了想又開口問道:

「薊鎮總兵戚繼光遠調廣東,又是誰的主意?」

「兵科給事中顧允的建議。他說將官久任,不利朝廷控制。兒覺得有道理,就准了他。」

「你知道薊鎮總兵的職責嗎?」

「知道,憑藉長城抵抗異族入侵,拱衛京師。」

「是啊,」李太后眸子一閃,沉吟著說,「薊鎮總兵事權之重,為天下總兵之首,廣東總兵事權之輕,放到全國講,終是個墊底兒的差事。往常總聽張先生講,戚繼光是我朝第一名將,與遼東總兵李成梁兩個,可謂是擒龍伏虎的頂尖兒人物。如今,你安排他到廣東嶺南去對付幾個海盜,這不是拿金扇子拍蒼蠅嗎?」

朱翊鈞再不濟也當了十年皇帝,焉能不懂李太后所說的這番淺顯道理?但他有一層心思不敢向母親袒露,調離戚繼光的所有理由都只是幌子,真正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因為他是張居正的愛將。朱翊鈞暗中正在加緊準備清算張居正,若不把戚繼光先行撤換,萬一這個敢作敢為的大將軍領兵反了京城,自己最好的出路,大概也只能學建文帝鑽陰溝兒逃走。恰在這點上,張四維與他不謀而合,因此才有顧允摺子的出籠。他批准這道摺子時,也估摸過有朝一日母親會追問,故想出了一條搪塞的理由,此時正好派上了用場,只聽他高聲嚷了一句:

「母后,這戚繼光,兒就是信不過!」

兒子冷不丁冒出這句話,倒把李太后嚇了一跳,追問道:「你怎地信不過?」

朱翊鈞看了看雙手按著膝頭坐在凳兒上的馮保,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有說出話來。敏感的馮保猜測到朱翊鈞的心思是要他離開,好單獨與母后講話,遂不情願地站起身來,說道:

「老奴坐在這兒不合適,請太后與皇上容老奴告退。」

朱翊鈞正想說「大伴請便」,還未開口,李太后搶先說道:「馮公公,你不要走,今兒個議事少不得你。」馮保得了懿旨,又一錨兒坐了。朱翊鈞本想避嫌,見太后這個態度,也就不顧了,索性捅穿了問:

「母后還記得萬曆四年冬天的棉衣事件嗎?」

「記得。」李太后的眼前立刻浮現出當年朱翊鈞跑進乾清宮院子雙手舉起一件漁網般破棉衣的情景,狐疑地問,「你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這件事情,兒一輩子都忘不了,」朱翊鈞一跺腳,眼眶裡竟擠出了淚花兒,他看著李太后說,「母后,咱外公武清侯和舅舅李高,為了這棉衣事件,丟了多大的丑啊。往常,咱外公一天到晚樂嗬嗬的,從那以後彷彿變了一個人,見了誰都點頭哈腰,彷彿欠了人家債似的。舅舅李高也常常搖頭嘆氣,說他是『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繩』。兒當時主張不徇私情,徹查棉衣事件,所以連下嚴旨,抓了胡自皋,殺了邵大俠。雖然過去多年,從今天看,也沒有什麼不妥之處,但問題是,這件事的幾個當事人,王崇古一年後就得到提拔,當了戶部尚書,當時的兵部尚書譚綸,也沒有受任何處罰,唯獨咱的外公,倒成了眾矢之的。因此,兒一直懷疑,戚繼光將這件事捅出來,其真正的目的,在於震懾武清侯。」

朱翊鈞以「情」動人的一席話,一下子牽起了李太后對往事的回憶:自棉衣事件後,她的父親武清侯一家,好像短了水的秧苗,整日價蔫耷耷的,終沒個茁壯的時候。這二年,李偉年紀大了,犯了胸口痛的病,很少來宮中走動,李太后偶爾相見,看著老父親木訥拘謹的樣子,心裡頭便很過意不去,總想著欠了父親的一份情,卻又不知道欠的什麼。現在聽兒子這樣一說,她才霍然而悟。兒子惦記著外公家的遭遇,這一點令她感動。但她憑直覺,又感到兒子將戚繼光調離薊鎮並非完全是為了替武清侯出氣。從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似乎隱藏了什麼。退一萬步講,兒子即便是真心要替外公打抱不平,也是可想而不可做的事。因為在棉衣事件上,武清侯畢竟有貪墨之嫌。當時如此處置,的確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有效地遏止了官場上愈演愈烈的貪墨之風。倘若現在予以糾正,勢必會引起朝野非議,天下人就會捫心一問:怎麼張居正一死,他一手調教的英明之主就突然間變成了昏君?李太后左思右想,覺得兒子出此下策,肯定是被人灌了迷魂湯。她腦海中頓時浮起了張四維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於是問道:

「你方才說,建議將戚繼光調離薊鎮,是兵科給事中顧允的主意?」

「是的。」

「這麼說,是你授意顧允上的這道摺子?」

朱翊鈞意識到母后是在繞彎兒套他,連忙矢口否認:

「不,兒從未授意。」

「既不是你的授意,你怎麼能說是替你外公出氣呢?」李太后自以為找到了破綻,叮了一句,又道,「聽說這個顧允,是張四維的門生。」

「這個,兒不知道。」

「你不知道,咱知道!」李太后兩道潑辣的眼光掃過來,朱翊鈞如同挨了火燙,趕緊低下頭去。只聽得李太后斥道,「張先生一死,你就失了管教,在做娘的面前,都敢說假話!」

李太后情急中罵了一句狠話,罵完了又覺傷心,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朱翊鈞多年都沒聽到過這麼嚴厲的訓斥,頓時嚇得脊背上一溜兒淌下冷汗。想辯解半天找不出話頭,急得兩手抽風似的打顫,嘴裡噴出一個響亮的嗝兒,接著一聲一聲的打噎。見這情景,馮保連忙喊來周佑,吩咐道:

「你快去內藥房,取一小瓶胎衣粉來。」

聽馮保這麼一說,李太后猛然記起打噎是兒子小時候常犯的毛病,只要一受驚嚇,就一抽一抽地打嗝,半日都不得停止。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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