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回 猜燈謎說龍馬精神 獻頌詩免百姓欠賦

轉眼間就到了萬曆十年的元宵節。為了慶祝朱翊鈞登極十年,李太后頒下懿旨,要在紫禁城內舉辦聲勢浩大的鰲山燈會。

卻說皇城裡的鰲山燈會,本是一年一度的常例。其規模的大小並無定製,全憑皇上的嗜好和年成收入的好壞來決定。嘉靖年代晚期,因世宗皇帝篤信齋醮,為了開爐煉丹的方便,他竟搬出乾清宮另覓地方住下,不要說大臣,就是皇后嬪妃也不肯見面。因此,本是後宮同樂君臣同賞的鰲山燈會,就被他生生地免掉了。到了隆慶年代,因國庫空虛財力不濟,穆宗皇帝雖有心操辦賞燈樂事,終因銀根吃緊而不能大肆鋪張。規制一小,看起來也就沒啥意思,於是忽辦忽停,終不能提起興趣。朱翊鈞登極後的第一年,喜歡熱鬧的李太后便有意恢複鰲山燈會,但張居正認為財政拮据,皇上應帶頭節儉,力諫不可,李太后只得依他。一直到萬曆六年,朝廷入不敷出的狀況得以扭轉,太倉積銀漸多,皇城裡才舉辦了萬曆紀年以來的第一次燈會。自那之後又停了幾年。到了今年,這個凸現太平盛世檢閱朝廷實力的鰲山燈會,才得以梅開二度。

民間的燈會,往往在正月初八就開始,歷時十天結束。但皇城的燈會,總會是正月十五元宵節翻了酉時牌後準點開始,歇會的日子同民間燈節一樣,都是正月十八。

卻說元宵節這天晚上,大約申末時分,天色尚未完全黑盡,但高大巍峨的午門城樓以及端門上的五鳳樓,早已是華燈初上一片璀璨.遠遠看去,但見星球蓮炬火噴梨花、飛丹流紫錦簇花圍.燈楹燈柱、燈檐燈梁,燈其簾燈其壁、燈其簾燈其飾,兩座城樓聳在半空,恍若天上宮闕水晶世界。在京的公侯世家皇親國戚以及內閣輔臣六部九卿,還有翰林院六科廊等品秩雖低卻清榮高貴的詞臣言官,都獲准登上午門城樓陪侍皇上觀燈。他們的夫人女眷也都穿了誥服,被邀至五鳳樓,陪兩宮太后及王皇后欣賞鰲山燈火。另外,挨著午門城牆,還搭建了一長溜臨時看台,專門安置所有六品以上前來賞燈的京官。這是多年都沒有的盛事,因此,一過未時,受到邀請的官員便絡繹不絕趕來這裡。一時間,東西長安街上寶馬香車,鞍籠喝道,除了大九卿以上官員可以乘轎進入午門廣場這重門深禁之地,餘下官員一律落轎於金水橋外,步行進入端門。

一入酉時,大家瞧見一長列錦衣綉韉、張金戟玉的儀仗簇擁三乘大轎抬過金水橋。所有人都認識,打頭的正是張居正的大轎.另兩乘大轎,一乘里坐著他的母親趙太夫人,另一乘坐著他的夫人王氏。三乘大轎一抵達,本來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午門廣場,剎那間靜得像是一個人都沒有。張居正在午門前下轎,所有官員都避之甚遠,只有鴻臚寺傳奉官跪下迎接。與此同時,他的母親與夫人在五鳳樓前下轎,早有一幫太監在那裡候著,將她們攙上樓去。

張居正一上得午門城樓,先到的王公大臣們一個個臉上都露出巴結的笑容,紛紛擠上前來和他行揖見之禮,樓上的秩序頓時有點混亂。正在張居正一一答禮寒暄之際,猛聽得廣場上九聲炮響.旋即聽到一名太監高聲喊道:

「太后,皇上駕到——」

聲音才落,便聽得樓梯上雜沓的腳步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朱翊鈞身穿簇新的袞龍袍,在馮保、張宏、張鯨等一大幫太監的簇擁下,已是滿面春風上得樓來。樓面上所有的人,包括朱翊鈞的外公武清侯李偉,都一起跪了下去。

在黑鴉鴉一大片跪著的王公大臣中,朱翊鈞首先看到了張居正,他慌忙快走幾步到了張居正面前,親手將他攙起,然後才說了一聲:

「眾卿平身!」

朱翊鈞在馮保的引領下坐到了特為他準備的御榻之上,各位跪著的王公大臣也紛紛謝恩爬起來坐上事先安排好了的位置,皇上左邊的錦緞太師椅,是張居正的座位,右邊坐的是英國公張溶,緊挨著張溶的才是武清侯李偉。張居正身邊一溜兒坐著的是內閣輔臣張四維和申時行以及六部九卿,內輔輔臣本來還有一位馬自強,他在萬曆六年秋天呂調陽死後不到一個月也因病去世,自此再沒有增加新的閣臣。眾位臣工坐定,五楹的樓面擠得滿屯屯的,朱翊鈞把身子側向張居正,恭敬地問:

「先生何時到的?」

「只比皇上先到了一小會兒。」張居正答。

「聽馮公公講,今年的鰲山燈會布置得好,花樣翻新,超過了往年。」

朱翊鈞顯得很興奮。張居正看了看垂在大門兩旁楹柱上的兩串製作精巧的寶蓮燈,也很高興地答道:

「聽說東華門外燈市口的燈會也熱鬧非凡,皇上與百官萬民同樂,天下無不歡忻。」

說話間,又聽得一名太監跑到樓前倚著欄杆,朝廣場上銳聲高喊:

「開燈——」

剎那間,鞭炮齊鳴鼓樂大作。本來黑咕隆咚的廣場,須臾間火樹嶙峋星開萬井。朱翊鈞與王公大臣們一起擁到欄杆前觀看,首先映人眼帘的,是廣場中間那一座氣勢磅礴的鰲山燈。燈山高七層,最上一層直與兩座城樓比肩。這燈山珠光寶氣,閃閃熠熠,吐翠旋璣,鏤金鐫玉,五彩燈焰炫迷了所有人的眼睛。這燈山大得讓人咋舌,且自下而上有路可通,身入其中,在層層疊疊千影萬影燈光下,自有登臨天市暢沐霞光的感覺。

在鰲山燈的兩旁,是兩條香風如夢銀花如幻的燈街,它們曲折逶迤,猶如兩條光芒四射的銀河。河中的浪花,便是數不清的花燈、鳥燈、獸燈、蟲燈、游魚燈、走馬燈;料絲夾畫燈、縐紗堆墨燈、明角皮紙燈、金線麥秸燈;含珠騰龍燈、吐火麒麟燈、八仙過海燈、十二生肖燈;杭州皮絹燈、滇南彩漆燈、閩中珠燈、白下角燈……數百種形態迥異各展風采的花燈,直叫人心曠神怡目不暇接。

這兩條燈街,入口處都有招牌。左邊燈街口子上,五盞八角玲瓏宮燈上各寫了一個大字,合起來是「九曲黃河燈」。頤名思義,這條燈街很長,猶如九曲黃河。一入街中,便設有多處藩籬,彩燈巧布,人人其中,往往轉暈了找不到出口。右邊燈街人口處,吊了七盞走馬宮燈,上面書寫的字兒是「二十四番花信燈」。在萬曆六年的鰲山燈會中,就扎飾了「九曲黃河燈」,朱翊鈞還曾興緻勃勃地走了進去,若不是管燈的火者領路,他恐怕在裡面轉悠一晚上也出不來。今夜裡,朱翊鈞還想進去一試,他就不信自己沒有本事走出來。但是,右邊的這個「二十四番花信燈」卻是萬曆六年那次燈會中沒有的,朱翊鈞喊來馮保,好奇地說:

「二十四番花信燈,是個啥含義兒?」

馮保笑著答:「這是老奴的一個主意。古人道春天是二十四番花信至,三千世界露華濃。咱就想,何不把這些美麗的春景兒搬到鰲山燈會上。」

「這的確是個好主意。」朱翊鈞讚賞道,「二十四番花信,究竟是怎樣一個說法?」

「這個嘛,」馮保指著張居正身邊站著的申時行,笑道,「老奴是討教申先生才知道的,讓申先生直接告訴萬歲爺。」

申時行是嘉靖四十二年的狀元,在翰林院呆了很多年,是有名的才子,張居正一直器重他,把他定為朱翊鈞的六名講臣之一。但他深沉練達,為人做事從不張揚,在這種眾目睽睽的大場面中,他從來都是甘在人後三緘其口。這會兒馮保點了他的名,情知躲不過,只得擠上前來言道:

「啟稟皇上,這二十番花信風,乃與節令對應。我們常言氣候二字,氣指的是一年二十四節氣;候,便是氣中的日程。一氣是十五天,一候是五天,每一氣中含有三候。二十四番花信,指的是從小寒到穀雨這四個月。這四個月,共有八氣二十四候。每一候中,都有一種花作為風信對應,昭示節令的推移與變化。」

「原來是這樣。」朱翊鈞覺得很新鮮,便饒有興趣地對申時行說:

「二十四番花信,你現在一樣一樣給朕仔細道來。」

申時行習慣地看了看張居正,見張居正也正滿臉微笑地看著他,便略自沉吟了一下,答道:

「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上旬之間,為小寒降臨之日。小寒三候,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古人言梅花報春,就因為它是二十四番花信中的第一名。小寒之後是大寒,大寒第一候是瑞香、第二候是蘭花、第三候是山礬;接下來是立春一令中的三候,第一候是迎春、第二候櫻桃、第三候望春;立春之後是雨水,第一候是菜花、第二候是杏花、第三候是李花;爾後是驚蟄三候,第一候是桃花、第二候是棠棣、第三候是薔薇;驚蟄過了是春分,第一候是海棠、第二候梨花、第三候是木蘭;再說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麥花、三候柳花;最後一個節氣是穀雨,第一候是牡丹,第二候是酴醵,第三候是楝花,過了楝花風信,節令就到了立夏。」

朱翊鈞神情專註聽完申時行的講述,猛然看到簇擁在他周圍的王公大臣一個個支著耳朵聽他們談話,這才霍然醒悟到今晚上不是開經筵而是看花燈,忙招呼馮保安排大家各處賞燈去。看到大臣們轟地散去,馮保又道:

「萬歲爺,二十四番花信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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