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唱葷曲李閻王獻醜 禁書院何聖人斃命

傍晚時分西北角天空起了烏雲,一霎兒工夫瀰漫過來,又是扯雷又是打閃,接著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滿世界亂砸。半個多月響晴響晴的天,曬得樹葉打蔫地皮起捲兒,這會兒雨點剛落,滾燙的鵝卵石街面如同燒鐵淬火,都嚨吱吱地冒著青煙。不過半個時辰,路上已是積水成河。一場豪雨解了暑氣,武昌城裡的居民,終於獲得了一個盼望已久的涼爽之夜。

酉時的驟雨只下了大半個時辰,街坊人家吃過夜飯,天上的密雲就已散開,一交戌時,又現出疏星淡月。若在平時,這樣清風如拂的夏夜,城裡頭早該是青樓酒館人影幢幢,燈火樓台處處笙歌了。眼下因剛剛爆發過騷亂,街上實行宵禁,到處都是巡邏的兵士,商鋪關門小販歇業,街面上不單比平日顯得蕭條,更還透出一股子風聲鶴唳的氣氛。此時,在藩司衙門直接管轄的大牢里,尤為讓人覺得陰森恐怖。券門巷道上掛著的防水的油絹燈籠,光芒搖曳不定,遠遠看去,倒像是曠野上飄浮的鬼火。從高牆外頭到拘禁犯人的牢房,里三層外三層布的都是崗哨。平常,這裡就是盤查極嚴的禁區,自從何心隱被抓羈押於此,這裡更是重兵把守,閑雜人等一概都遠遠迴避。

大凡進了這座牢門的人犯,先甭管犯了啥法,一進門就得趕緊用錢物孝敬鎖頭禁子。若是一副肩膀抬張嘴兩手空空進來,禁子們落不下便宜,他們就會隨便找出個什麼理由,搬出大刑來好好兒把你「侍候」一番。待一身血污進了牢房,牢頭獄霸照樣伸手要見面禮=你若敢說一聲沒有,「窩心饅頭」「倒掛金鉤」「猴子上樹」等花樣翻新的自創土刑,又會把你盡情款待。甭管你身子骨兒多麼健朗,經過這兩道「鬼門關」,任誰都得癱軟在地。

不過,何心隱進來倒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一來他是撫台親自簽發拘票抓來的人犯,人還沒進來,就有撫衙的刑名師爺前來打招呼:「誰敢沾何心隱一個指頭,撫台大人就剁他一隻手!」這話說得太絕,鎖頭禁子們雖然貪財,卻也不敢造次。二來何心隱在武昌城中名氣大,無論是看牢的差人還是坐牢的犯人,幾乎個個都知道他是當今的「聖人」。他一來,差人犯人都忘記了「侍候」這一道手續,個個點頭哈腰忙東忙西,那情景,倒像是迎接什麼貴賓似的。

因此,何心隱坐牢一個多月,不但沒有受到皮肉之苦,反倒每日肥酒大肉地享受。何心隱一貫認為,農工商賈並不比讀書人低賤。越是販夫走卒市井屠兒,他見了越是親切,在一起稱兄道弟嘮叨家常,譏笑官府里的人是貓頭公事狗臉親家。正是這種叛逆性格,導致大耳朵百姓都敬慕他喜歡他——這也是他坐牢不受虐待的原因之一。

卻說今兒個晚上下雨之後,何心隱正在單問牢房裡踱著方步,忽然聽得門上鎖鏈一響,接著板門吱嘍一聲,只見兩個人推門進來,頭前一個人提著燈籠,看那一身皂衣就知是一個普通禁子,跟在他後頭的人雖然穿的也是皂衣,但圓領上多了一道白邊——這就是等級,穿這種衣服的人是看牢的小頭目,名日鎖頭。這鎖頭大名李黑子,生得一臉橫肉,黑油黑油的.彷彿在醬缸里泡過:因為兇狠,犯人們背地裡喊他李閻王。這會兒,李閻王見了何心隱,忙把腰一哈,恭恭敬敬笑著問:

「何先生,用過晚膳了嗎?」

何心隱眼一橫,開口罵道:「吃什麼?一碗糙米飯倒有半碗沙子,像是餵豬的。老漢牙口不好,哪吃得下去。」

李閻王咧嘴一笑:「咱就知道你吃不慣這牢食兒,走。」

「上哪去?」

「老規矩,上咱值房,咱請你喝酒。」

李閻王雖然兇殘,但他卻敬仰何心隱的大名,隔三岔五,他就會把何心隱請到自己值房撮一頓,何心隱也從不嫌他猥瑣,採取的策略是逢請必吃。李閻王的值房緊挨著牢房,裡面的酒席已經擺好,何心隱一進去,也不謙遜徑自坐了首席。也許是餓急了,他拿起筷子揀起一顆黃燜圓子就往嘴裡送。瞧他這副饞樣兒,李閻王笑道:

「何先生,今兒個下了雨,難得有了個涼爽,所以你的胃口好。」

「下不下雨,跟我有何關係?」何心隱沒好氣地說,「這牢房的牆都是用大石頭壘起來的,住在裡面像呆在山洞裡,再熱的天,也是涼颼颼的。」

談話間,李閻王已給何心隱斟上了酒。兩人推杯把盞,酒過三巡,何心隱問:

「李鎖爺,今晚上,你怎麼這麼晚才請我吃飯?」

「臨時有公事,總得虛應。」李閻王答話時好像有點心神不定,他挪了挪座兒,又道,「何先生,你答應咱的事兒,今晚上總該兌現了吧。」

「什麼事兒?」

「看相呀,你答應給我看一次相,卻一直沒看。」

除了舉偏發微闡釋陽明心學自成一家外,何心隱還懂得不少諸如風水堪輿推命看相等雜學。在庶民百姓中,他這方面的名氣甚至蓋過了他的正學。因此他一人牢房,就有不少禁子求他推命看相,這李閻王也是其中的一個。他求過幾次,何心隱總是搪塞,現在他又提出來,何心隱茲兒一聲一盅酒下肚,言道:

「日不嫖妓,夜不探寶,這叫幫有幫道,行有行規,李鎖爺你說到看相,也還是有它的禁忌。」

「有何禁忌?」

「喝酒不看相。」

「這是為何?」

「看相者醉眼朦朧看不真切,被看者紅臉紅痴氣色全變,這相還看得准嗎?」

「那……」李閻王有些懊喪,咕噥道,「早知如此,先不該讓你喝酒。」

何心隱嘿嘿一笑,說:「年輕時,我喝酒從不知醉,如今雖年過花甲,興趣來時,喝上個半斤八兩也還不成問題。眼下才喝了不到兩三盅,這一點酒,還不至於霧裡看花,只不知你李鎖爺酒量如何?」

陪坐在旁的禁子代為回答:「咱們李爺,喝半斤燒酒只當是喝了一盅茶。」

「好酒量!」何心隱贊道,「這麼說,今晚上給李鎖爺看相不成問題。」

」那就有勞何先生了。」

李閻王說著挺了挺身子,又把臉搓了一把,何心隱瞅了瞅李閻王,說道:

「聽說李鎖爺好講個葷故事,可是真的?」

「這個嘛,」李閻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答道,「不是我愛講,都是別人喜歡聽。」

「這個也可以理解,古聖賢都講過『食色,性也』的話,何況凡夫之輩。」何心隱借題發揮言道,「世上千般苦,人都不愛吃。惟獨一種苦,個個都樂此不疲。」

「什麼苦?」

「被窩裡打勤勞。」

「何先生這話說到了根本,」扯上這個話題,李閻王舌頭便靈便多了,「昨天,咱這裡又來了一個犯人,是個劫色的花案。那廝跑去逛窯子,狂嫖一宿竟賴賬不肯給錢,被鴇母差人扭送到了官府。關到咱這牢里,那廝還嘴硬,說什麼那東西恁怎麼用也不會磨損,憑什麼收那麼多的錢?即使真的用壞了,把皮匠找來縫幾針就是,也不至於漫天要價訛人呀。他還感嘆道,世人都道搖錢樹好,卻不知道搖錢樹全長在屄裡頭。何先生你聽聽,這廝說的是何等的渾話。」

李閻王講得繪聲繪色,何心隱笑得抹了把眼淚,接話道:「大約這大牢里,關過不少花案,我住的那間牢房裡,牆上刻了四句順口溜,『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齊動,快樂無窮』,想必就是這類人的傑作。」

李閻王頓了頓,突然問了個溜尖的問題:「何先生,聽說你年輕時也喜歡逛窯子嫖妓女,此事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何心隱爽快地回答,見李閻王表情異樣,又道,「這有什麼值得奇怪的,你即使學富五車,還不是一個人?我年輕時不但逛窯子,還喜歡弄雙飛燕,兩妓相擁,左如瑤草右如琪花,那是何等的歡樂!」

何心隱一副陶醉的樣子,李閻王看了覺得開心,趁何心隱在興頭上,又說道:「何先生,該給咱看相了吧?」

何心隱搖搖頭,說:「你還得給我再講幾個葷段子,讓我老漢徹底放鬆了,看起相來方見效果。」

李閻王抓耳撓腮,正想著說個什麼,旁邊的禁子又開了腔:「何先生,咱們鎖爺不但會講葷故事,更會唱葷曲兒。」

「唱葷曲兒,那豈不更好?李鎖爺,你現在唱上一曲,既要葷,又要文詞兒好,我老漢聽得過癮了,立馬給你看相。」

何心隱吵吵嚷嚷顯出了瘋態,李閻王支吾不開,只得說道:「前些時,咱在戲園子里學了一支曲兒,要不,現在就給何先生學學。」說著就唱了起來:

雨初霽、海棠嬌,

賽過胭脂鮮俊。

俏佳人摘一支試問郎君:

你看這花容勝,

還是奴的容顏勝?

郎君故意道:花容好。

佳人聽說怒生嗔。

將花揉碎灑郎身。

夫君啊,今夜你就同花去寢。

我再不與你相交頸。

這支曲子本應是二八佳人扭扭捏捏唱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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