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回 抨新政京城傳謗畫 揭家醜聖母識良臣

張居正今天散班回來得晚,到家天已黑了。平常回家,他都會先到後院看看夫人說幾句家常話,檢查一下兒子們的學業,今兒個卻都免了。他一回來就一頭扎進書房,援筆伸紙,寫下《請裁抑外戚疏》一行字,眼睛瞄著它卻半天寫不出下文。這當兒,他吩咐游七安排廚下做了一碗蔥花挂面端進書房,他胡亂扒下去充饑,心思還在那道待寫的奏疏上。

自那次在大隆福寺受到李太后的便服召見,這兩三個月來,隨著財政改革的正式實施,京城裡頭已是風聲鶴唳物議沸騰。經過兩年多吏治,十八大衙門已在張居正牢牢掌握之中。一令既出爭相響應,這固是可喜之事,但因財政改革觸動的都是大戶利益,對這些皇親國戚戚畹膏粱,各衙門官員也莫可奈何,這正是張居正心憂之處。

大約在三月份,皇上對全國各地公侯貴戚的子粒田每畝徵收三分稅銀的聖旨公布,立刻就引起軒然大波。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是駙馬都尉許從成,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當今小皇上的嫡親姑父。在宛平、大興等京畿縣份,他名下的子粒田有四百多頃。此項加征,他每年須得拿出一萬二千兩銀子,與他擁有的巨大財富相比,這個數字算是九牛一毛。但為富者多不仁,讓他放這一點點血,卻如同剜了他的心頭肉。他逢人就發牢騷:「對皇上的賞賜也得抽分拿彩頭,這是哪門子王法?照這樣下去,早晚得打嗝認捐,放屁繳稅。」不單是說,他還寫了揭帖送進內宮,要求覲見皇上與聖母,面陳「苦處」。李太后與許從成的夫人嘉陽公主本是姑嫂關係,隆慶皇帝在時,兩人過從甚密。這兩年雖然疏淡一些,但逢年過節,李太后仍不忘給嘉陽公主家中送去一些禮品,春節時也會宣召她進宮住上一天兩天,說說體己話兒。小皇上的至親沒有幾個,所以對嘉陽公主一家格外眷顧。許從成正是依仗這一點,所以聚斂錢財有恃無恐。前年秋上為胡椒蘇木折俸事,他曾到昭寧寺找到正在那裡敬香的李太后告刁狀,逼使李太后下旨,免去公侯勛貴的胡椒蘇木折俸。他從這件事情上嘗到了甜頭,認為只要鬧一鬧,李太后還會鬆口,誰知這一次那招法兒不靈,李太后收到揭帖後並不宣旨見他,也沒有隻言片語傳出來予以安慰。他感到拳頭打在棉花上,勁兒都白使了。但他並不甘心,又到處聯絡公侯戚畹,一起具名上奏,希望皇上能夠收回徵收子粒田稅銀的聖旨。他這邊摺子還沒上去,一部由刑部制訂的《萬曆問刑條例》,又由皇上批准布告天下,其中《戶律》第四十七條第一款寫道:

凡宗室置買田產,恃強不納差糧者,有司查實,將管庄人等問罪。仍計算應納差糧多寡,抵扣祿米。若有司阿縱不舉者,聽撫、按官參奏重治。緊接著的第二款,對不法權貴的懲治更加清楚:

凡功臣之家,除撥賜子粒田需征簿稅之外,但有私買之田土,從管庄人盡數報官,入籍納糧當差。違者,一畝至三畝,杖六十。每三畝,加一等。罪只杖一百,徙三年。罪坐管庄之人,其田入官。所隱稅糧,依數復納。若里長及有司官吏,踏勘不實,及知而不舉者,與同罪。

各處勢豪大戶,無故恃頑,不納本戶秋糧,五十擔以上,問罪。監追完日,發附近;二百石以上,發邊工,俱充軍。如三月之內,能完納者,照常發落。

各處勢豪大戶,敢有不行運赴官倉,逼軍私兌者,比照不納秋糧事例,問擬充軍。如各府州縣掌印,不即按時催收田賦,縱容遲誤,一百石以上者,提問,住俸一年。二百石以上者,提問,降二級。三百石以上者,一律罷黜,不得開恩。

除了開國皇帝朱元璋對於勛貴大戶多有抑制之外,此後的皇帝特別是正統年間以來,幾乎所有制定頒行的法律,都沒有對豪強勢力真正作出有效的限制和懲罰的措施。張居正為天下理財,首先向這些巨室挑戰,對那些敢於偷漏國賦,與官府勾結縱庇以分肥的不法大戶,進行嚴厲制裁繩之以法。如此行事,已是一百五十年來所僅見。因此,這部《萬曆問刑條例》一頒布,立刻博得丁民小戶的一致讚揚。但是,在全國的勢豪大戶特別是兩京的勛貴巨室中,卻引起了極度的恐慌與不滿,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時間,明裡上摺子的,暗裡寫謗書的,請大仙跳神念魔咒的,走衚衕串宅子泄憤鬧事的,目標全都對準張居正這位內閣首輔。大前天早上,他剛到內閣,新任不到半年的五城兵馬司堂官的劉江俞,就趕來緊急求見,緊張兮兮地呈上一張謗畫讓他過目。張居正攤開一看,這張謗畫上畫了三個人,當中一個人吊著一雙眼,滿嘴吐出的都是毒蛇,官服上寫著「張大學士」三個字,左邊一個人吹鬍子瞪眼,手拿狼牙大棒,寫在官服上的名字是「刑部尚書王之誥」,右邊一個人手提一桿大秤,標名為「戶部尚書王國光」,三人坐在「閻王殿」中,都是窮凶極惡之相。謗畫上還配了一首打油詩:

此是當朝三結義

閻王一個兩哼哈

皇朝骨血全收拾

直叫朱衣變袈裟

不難看出,這首打油詩乃是攻擊他為天下理財的種種措施,實質是打擊皇室宗藩。「直叫朱衣變袈裟」一句,更是暗指他要讓朱明王朝遁人「空」門。如此露骨地挑撥君臣關係,可謂刻毒之極。他問劉江俞:

「這謗畫在何處發現的?」

劉江俞答:「在東華門外的牌坊上。」

「那裡是百官人值的必經之地,把這謗畫貼在那兒,無非是想讓更多的人看到。」張居正輕蔑地笑了笑,問道,「這是何人所為,有無蹤跡?」

劉江俞搖搖頭,答話時已是口齒緊張:「約略五更天,巡城兵士經過那裡,發現謗畫後就立刻揭了下來,當時糨糊還是濕的,貼上去沒有多久,所以,沒有幾個人見到。至於是誰張貼謗畫,目前尚無線索,卑職已命人加緊追查。」

張居正鼻子一哼,鄙夷地說:「此等小人所為,若是追查反而抬舉了他,不必理會。」

話雖這樣說,張居正卻不敢大意,他怕皇上通過別的渠道知道這件事而橫生枝節,當即就寫了揭帖說明事情原委,連同謗畫一起送進內宮。這一主動果然產生了效果,當天下午,就有小皇上的諭旨批出:

說與張先生知道:謗畫究系何入所為,朕命東廠偵伺。如此侮辱大臣,挑撥君臣關係,定不能輕饒,欽此。

讀罷這道諭旨,張居正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但事隔一天,又發生了另外一件事讓他感到棘手:年初的時候,皇上的外公武清伯李偉提出要修墳,李太后命馮保將此事告訴了張居正。當時張居正的答覆是「按祖制辦事」。他責令欽天監派員去武清伯在滄州選定的「吉壤」實地踏勘。大約一個月後,這塊「吉壤」便由欽天監的官員正式確定了下來。武清伯李偉立即上折請撥國帑修造墳塋,這類事情按例由工部負責,已於月前正式出任工部尚書的李義河派員再次前往滄州踏勘估價,核算出造墳銀價為二萬兩,便據實上奏。今日下午,小皇上又派太監到內閣口傳旨意:「該部折價太薄,從厚擬來,欽此。」李義河就此事上奏之前,先來內閣與他商量過,二萬兩的工價銀,是一筆筆仔細算出來的,既無水份,亦無勉扣,應該是合理允當。但皇上要他「從厚擬來」,便讓他好生躊躇——這些時京城的形勢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他所做每一件事情,都不得不權衡利弊三思而行。

通過東廠的密報與五城兵馬司的訪單,張居正已知曉因子粒田徵稅的問題犯了「眾侮」,京城中的戚畹大戶,以許從成為首,幾乎是不問天地前往武清伯府中遊說,要他挑頭出來鬧事。這位武清伯本是個錢窟眼裡翻筋斗的人物,從他手裡摳出一文錢來,比從猴嘴裡摳棗子還要難。這七八年來,他歷次受賜的子粒田,加起來比許從成的還要多一百多頃。新政一出,他每年就得往外多拿一萬五千多兩銀子,聖旨頒布之日,他氣得在床上躺了三天,窩了一肚子悶氣,只差沒吐血。兒子李高到處都有耳報神,打聽後回來告訴他,說這都是張居正的主意。他因此在心裡頭把張居正咒了千遍萬遍,但當許從成登門要他領銜給皇上寫折時,他卻抵死不肯領這個頭。他的顧忌有二:一是那次在隆福寺前的花市上,兒子李高的僕役居然揮金如土的擺譜,正巧被女兒李太后碰上.當時沒說什麼,回來後就宣他們父子進宮,夾槍夾棒把李高罵了個狗血淋頭。並警告他們,如果以後還敢這樣胡作非為,就再也休想得到她這個太后的照拂;第二,他從馮保處打聽到,子粒田徵稅,雖然是張居正的建議,卻是他的女兒李太后拍板定奪的。如果自己帶頭反對,豈不是要和女兒翻臉?這個女兒是他的富貴根基,他對她更多的不是慈愛,而是敬畏。別看這位武清伯是個泥瓦匠出身,遇到大事卻從來不糊塗。他知道,在子粒田問題上是鬧不出名堂來的,倒不如打別的主意,把這部分損失補回來。所以,一俟修墳的「吉壤」確定,他立馬兒就上折要錢。他原以為可以藉機大撈一把,誰知戶部只批了二萬兩銀子,不單是他嫌少,就是李太后也覺得從國庫里支出這麼一點錢來,實在是有損老國丈的臉面,因此讓皇上到內閣傳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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