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十 回 傷太爺承差闖大禍討見識御史得奇聞

長江衝出西陵峽口,從宜昌至嘉魚一段稱作荊江。除了這一條從西南流來的荊江,還有一條從西北流來的漢江。兩條江猶如穿越千山萬壑的兩條巨龍,進入楚地之後,便一下子把圍追堵截的大山甩在身後,撲向坦蕩蕩的千里沃野,在重重稻浪與疊疊荷花之間,作大氣磅礴的逍遙遊。「楚地闊無邊,蒼茫萬頃連」,杜甫船出南津關,不免生出這樣的浩嘆,而放置這蒼茫萬頃的沃野,便是素有魚米之鄉稱謂的江漢平原。江陵城坐落在江漢平原的腹心,荊江邊上。據南朝劉宋時代盛宏之先生所著的《荊州記》所載,江陵城名字的由來,是因為「近州無高山,所有皆陵阜,故名江陵。」楚國當年的國都紀南城,距現在這座江陵城不過二十餘里。楚成王在荊江邊上建了一座華麗恢弘的江渚宮和通往紀南城的官船碼頭,便是江陵城最早的建築。從那以後,歷代王朝在這裡或建都立國,或封王置府,江陵城因此成了天下名城。它東連吳會,南極瀟湘,北據漢沔,西通巴蜀,居江漢之間,為四集之地。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後,把天下分為十三州而治,其中就有一個荊州,府治設在江陵,因此江陵城又叫荊州城,一城二名,沿襲至今。歷經漢唐,江陵城已成了長江中游最大的政治經濟中心。與長安、洛陽、開封、益州、南京、揚州、蘇州、杭州、大同等並列為中國十大商業都會。史稱「江左大鎮,莫過荊、揚」,這荊州城漢唐時的規模在揚州之上,成為中國南方湖廣地面上第一大都邑。每逢一次朝代更替,便不可避免地要進行一場戰爭,荊州城也是屢建屢毀。到了明代的嘉靖年間,荊州城的規模雖然比盛唐時期要小一些,常住人口仍有十幾萬。須知那時江南第一繁華地的留都南京,常住人口也不過二十萬左右。荊州城東西長,南北短,呈不規則橢圓型。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密匝匝兒擠了上千家店鋪。東門外的江津口,就是當年楚成王修建官船碼頭的地方,如今成了長江最繁華的港埠之一。每天在這裡停靠的來自長江上下各個州城的商船,大大小小數以千計。一到晚上,「氣死風」的船燈次第點亮,閃閃熠熠,密如繁星,把江津口一帶十多里的江岸,照耀得如同白晝。商人們都涌到城裡來消遣,開酒樓茶坊的,說書唱戲的,測字打卦的,做皮肉生意的,甚至拉皮條的,都能輕輕鬆鬆賺到貨真價實的銀子。天長日久,荊州城中的殷實富戶就多了起來。有了錢就教育子女讀書,讀書人一多,城中風氣自然就會雅起來。所以,荊州城在世人眼中是「琵琶多似飯缽,措大多過鯽魚」的衣冠藪澤錦繡文華之地。

眼下正是陽春三月,江漢平原上草長鶯飛萬紫千紅,已是一派生生機勃勃的仲春氣象。這荊州城中,也是綠柳煙花芳菲一片。這時節長江中下游地區多雨,但今天卻是一個難得的晴天,絢麗的朝霞擠走了藍灰色的沉雲,天上地下,到處都是明媚生動:荊州城中的大街上人流熙熙——春時一刻值千金,趕早兒辦事的人,無論是為生計還是應差,莫不步履匆匆。在這些子忙人中,卻也有一雙悠閑的腳步,此刻正朝小北門的玄妙觀走來。

這人頭上戴著一頂銀絲起箍兩片瓦的青色陽明巾,身上穿了一件細白布襯裡大暗團花起底的寶藍錦絲面料的羅衫,腳上穿了一雙月白布襪兒,外蹬一雙白底黑幫的淺口布鞋,瞧這身打扮,倒有幾分碩儒的氣質。路上行走的人見了他,都會連忙避道,躬著腰打招呼:

「張老太爺,你早!」

「早。」

張老太爺嘴上答著,腳下並不停步。聽得身後有人問:「這是哪位張老太爺?」有人答:「唁,連他你也不知道,這就是當今首輔張居正的令尊大人。」在荊州城中,張老太爺每天都能聽到這種議論,他已經習慣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張文明老太爺離這個「古來稀」只差兩個月,年壽雖高,但他精神矍鑠,全然沒有一點點草霜風燭的光景。若說他本人這一輩子的前程,實在是蹇滯得很。二十歲上考中秀才當了一個府學生,娶妻生子,倒也風光了幾年。茲後一連趕了十幾場鄉試,卻是一場也未曾中得,真箇是屢考屢敗屢敗屢考。到後來,兒子張居正長大了,與他同為府學生,父子二人同去武昌鄉試,兒子高中第一,他仍是個落第秀才。兒子在京城的官越做越大,他在鄉下讀各類策文試帖是越讀越老。最後一次趕考是五十九歲那年,仍是個名落孫山的結局。看看已是六十歲的人了,攬鏡自照白髮如霜,只得長嘆一聲言道:「前程,命也,與讀書無涉。」從此算是徹底斷絕了仕途之想,辭了學宮泮池棄了舉業,回家來安享晚年。雖然從此一提文戰他就心驚膽戰,但虧得兒子張居正爭氣,把他失掉的東西加倍地掙了回來。

長壽老人大都有早起的習慣,鄉里種田老漢,頂著啟明星放牛吃露水草或侍弄菜園子。權勢人家裡的老太爺,早上起來,在院庭花園裡打一趟太極拳,或提著鳥籠子溜溜鳥兒。張文明不好這兩樣,只要不颳風下雨,他每天早起的功課,就是沿著荊州城的大街小巷走一圈。他每天溜達有一條固定的路線:他住在東門,從家裡出來折向城中的十字街,那裡有一座關帝廟,從關帝廟往北走到靠近小北門的玄妙觀,再從玄妙觀往西,走到大北門跟前的鐵女寺,從鐵女寺往南到文廟,又從那裡向東拐回來,經十字街回家。這一趟轉下來五六里路,大約個把時辰。每天早上這麼一圈,張文明一天身體通泰。

今天乃雨後初晴的好天氣,張文明在兩個家丁的陪同下,優哉游哉走到玄妙觀門口,冷不丁斜刺里衝出一人,「撲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

「張老太爺,你可得給我做主。」

唬得張文明倒退一步,定睛一看,是張家檯子老鄉親李老漢。張家檯子在荊州城東門外八里處,張文明的老家就在那裡。張居正嘉靖二十六年會試考中進士後,父以子貴,張文明便攜家帶口搬進城裡住了。先前住在這玄妙觀附近,隆慶元年,張居正被晉封為文華殿大學士並進入內閣,身價陡漲,拍張文明馬屁的人驟然多了。在眾多地方官熱心籌劃幫襯下,加之兒子從北京也帶了些銀錢回來,幾頭一湊,張文明盤下了東門大街上的遼王府。隆慶二年,住在荊州城中的遼王朱憲煒因被人告發謀反而被廢為庶人,且拘押致死。他的家產充公,包括荊州城中這一座朱梁畫棟樓閣崔嵬的遼王府。張文明的父親張鎮曾是遼王府的一名護衛,幫遼王守門礅守了十幾年。沒想到物換星移人事代謝,當年顯赫不可一世的遼王淪為死囚,而他的護衛的長孫卻成了皇帝身邊的大學士。從此,遼王府變成了大學士府,街鄰們喊慣了的「張爹爹」也升格為「張老太爺」,成了荊州城中第一號名人。張文明雖然地位崇升,但架膀子擺譜兒的事,只在地方官員面前做做,碰到一塊兒捏泥丸子掏鳥窩兒長大的老鄉親,他還是客客氣氣不端一點架子。這會兒,他被李老漢的一跪弄糊塗了,急忙問道:

「李爹爹,你這是為么事?」

李老漢比張文明小一點,卻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看他樅樹皮一樣粗糙的臉膛,反倒覺得比張文明大出許多。張文明說著就要牽李老漢起來,李老漢不肯,只焦急地說:

「張老太爺,你得救救我兒子。」

「你兒子怎麼了?」

「他被稅關的差人鎖了。」

「哦,有這等事?」

張文明這才注意到玄妙觀門前廣場上,已是人頭攢動一片囂雜——這裡早已被闢為露水菜市。荊州城外的農戶,每天天不亮就動身進城,把自家種植的蔬菜挑來這裡叫賣。這時只見約有一兩百名菜農手持扁擔,團團圍住十幾名身著皂衣的差人。差人中間,又有一個人被鐵鏈鎖了,這人便是李老漢的兒子李狗兒。

張文明一看出了大事,吩咐家丁趕緊扯起跪在地上的李老漢,拔腳就往人堆里趕,那邊廂早有人銳聲高喊:「快散開,張老太爺來了!」

手持扁擔的菜農們撒雀兒似地散開,雖是站遠了,但仍圍著手持刀械鎖著李狗兒的一千差人。張文明跑了幾步路氣喘吁吁,還來不及說話,卻見李老漢從身後踉踉蹌蹌奔上來,一把拉住李狗兒就往外拖。

一個差人頭目模樣的人站出來,搡了李老漢一把,惡狠狠地說:「退回去,再這樣,連你也鎖了。」那人回過頭來,對著張文明深深一揖,滿臉堆笑地說:「張老太爺,你老早。」

「早。」張文明敷衍了一句,他打量著面前這位三十來歲的差人,雖然橫肉面生,卻也穿著一襲九品官服,便問: 「你是頭兒?」

「是的,小的叫段升。」

「晤,段升,你們是哪個衙門的?」張文明明知故問。

段升答道:「回老太爺,我們是稅關的。」

「稅關衙門,」張文明重複了一句,指著李狗兒問段升,「你們為何鎖他?」

「他抗稅!」段升橫了李狗兒一眼,臉上又露出兇相。

「抗稅?」張文明一驚,問鎖著的李狗兒,「狗兒,你告訴我,你抗了什麼稅?」

「他抗……」

「沒問你,你岔什麼嘴?」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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