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四 回 白髮銜冤昏死內閣 紅顏薄命灑淚空樓

張居正剛出門,便見次輔呂調陽也聞訊出了值房,兩人穿過走廊來到門廳,只見朱衡被人架著,正艱難地朝前挪步。廳堂里本來就聚了不少候見的官員,這會兒都紛紛起身看熱鬧,一片竊竊私語聲。看到兩位輔臣疾步走了過來,又都嚇得紛紛迴避。卻說朱衡一定要拖著病身子來到內閣,原是要找張居正吐吐冤屈泄泄疾忿,誰知一出門再遭風吹,頓時哮喘又犯了,喉嚨堵得厲害,臉憋得青紫。朱祿和另一名家僕把他攙進內閣值樓,那副狼狽樣子自不待言。這會兒見張居正與呂調陽上前迎接,一時激動說不出話來,哽咽喊了一聲「首輔」,競已是老淚縱橫。張居正忙將他請進就近的客廳,吩咐雜役把地龍燒得更暖些。

剛在客廳落坐,朱衡就猛烈地咳嗽,朱祿趕緊掏出手絹給主人接痰,一向講究整潔的張居正覺得不雅相,便別過臉去。咳嗽聲才停,就聽得坐在一旁的呂調陽結結巴巴問道:

「朱大人,您、您、您這、這是怎、怎麼了?」

朱衡喝了一口侍者送上的熱茶,喘氣略順了順,劈頭蓋臉就來了一句:

「兩位宅揆均在,老夫是來辭官的!」

張居正因已知道了「左掖門事件」,對朱衡的這個態度並不吃驚,但仍肅容問道:

「朱大人,您怎麼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閹豎們逼著我走啊!」

朱衡重重地戳著拐杖,花白鬍須一翹一翹的。看到兩位輔臣都臉露狐疑之色,朱祿便壯著膽子插嘴說道:「咱家老爺在左掖門前凍壞了。」接著講了事情經過。他的話音一落,一向木訥的呂調陽已是氣得五官挪位,一跺腳說道:

「豈、豈有、有此、此理,小小守門官競、竟敢、敢耍弄朝、朝廷的股肱大、大臣,哪、哪裡還、還有王、王法!」

朱衡本就在氣頭上,聽得呂調陽這句話,更是血沖腦門,幾乎是聲嘶力竭訴道:

「我輩青青子衿,一輩子飽讀聖賢之書。三十餘歲列籍朝班,戴罪官場。治淮河,在田家硤截流差一點被洪水淹死。修濟寧衛碼頭,遇著饑民造反,又差一點被亂棍打死。如今三十多年過去,老夫身歷三朝,實心為朝廷辦事,從不敢有半點疏忽。誰知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反而遭此奇恥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嚴不可冒犯,何況我輩?古人言,鼎烹斧銼可也,但萬不可受凌辱。皇城之內,午門之下,小小閹豎竟然如此放肆,老夫還要這身官袍幹什麼?」

朱衡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竟顫巍巍站起來,抖索著要脫下身上的官服。呂調陽趕緊上去阻攔,把他扶回到椅子上坐下,對張居正激憤言道:

「首輔,國朝兩百年來,還從未發生這等事情。若不嚴懲,朝綱何在!」

張居正看到朱衡強撐病體跑來內閣討公道,心裡已是十二分的同情。他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把朱衡勸回家調養將息,聽到呂調陽書生氣說話,給老朱衡火上澆油,心裡頭已生了幾分不快,便宕開說道:

「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嘉靖四十年,左掖門守門官假傳聖旨,讓御史李學道候見。當時正值盛夏,日頭又毒又辣,李學道曬了兩個時辰,幾欲中暑:後來知道是守門官戲弄他,一怒之下,兩相扭打起來,因此驚動皇上。結果是守門官受了二十杖,而李學道竟然官貶三級,外放州同。」

「這種處置有違祖制,李學道受此凌辱,為何還要貶官三級?」呂調陽不服氣地嘟噥。

「趟宦受寵,古今皆然。」張居正嘆一口氣,繼續言道,「唐憲宗時,元稹出使四川,途中為住官驛事,與一位寵宦發生爭執,寵宦用馬鞭把元稹的臉擊出一道又深又大的血口。事情傳到京城,非但寵宦沒有處理,反而把元稹貶為士曹,一時間士林震怒。元稹的好朋友白居易上書言『中使凌辱朝士,不問其罪,而朝士先貶,如此處置,恐自今而後,踏宦出宮愈亦橫暴,無復敢言者。』唐憲宗收了一大堆這樣的摺子,終是置若罔聞。」

呂調陽與朱衡聽張居正這一席話,都咂摸不出味道來。他究竟是想嚴懲肇事者還是息事寧人忍讓為先?朱衡內心中一股子失望之情油然而生,接過話茬氣呼呼說道:「老夫自認倒霉,惹不起未必還躲不起?今日先來內閣照會,明日就給皇上遞摺子,辭官回家。」說罷站起身來,欲挪步離去。張居正趕緊過去又把虛弱的朱衡攙扶著坐下,好言勸道:

「朱大人千萬別說氣話,不穀方才所言,絕沒有袒護*宦的意思。我輩都是士林中人,惺惺相惜,怎麼可能與胸無點墨的閹豎們沆瀣一氣?不穀之所以說了兩個例子,意欲說明宦官得寵,實乃是朝士之大不幸。我萬曆皇帝初嗣大統,正欲革故鼎新重振朝綱:怎麼能容許這等事情發生?朱大人受此凌辱,不穀雖未在場,但感同身受。不過,內官犯法,政府不能直接處理,而是由內官監直接秉斷,不穀馬上派員同內官監交涉。」

這一番撫慰的話,朱衡聽了心下稍安:呂調陽趁機問道:「朱大人,有一句話也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說;」朱衡抬了抬乾澀的眼皮。

「這一個小小的左掖門守門官,為何要下此毒招整你,此中必有蹊蹺。」

「是的,」朱衡喉嚨里一片痰響,費勁地說道,「事情發生後.我也仔細想過。開頭以為是路票問題,老夫這麼些年入宮覲見皇上,從不肯給閹豎們送什麼買路錢,我知道他們恨死我了。後又轉而一想,這是多年的事兒了,他們就是想整我也拖不到今日,老夫又想到可能是去年冬月左掖門新任守門官王起向皇上奏討門外那五間值房之事,被老夫一道摺子攪了他的如意算盤,他因此懷恨在心,故選了這麼個惡劣天氣整治老夫。但是,一個多時辰前潘季訓到老夫舍上探望,才揭開了真正謎底。」

「是何原因?」張居正問。

「還是為杭州織造局申請八十萬兩用銀之事,老夫拒不移文,因此種下禍根。」

「啊,竟是為這件事?」張居正咬著腮幫骨略一沉思,說道,「今天早晨,皇上已把你的奏摺發來內閣擬票,朱大人,你這道摺子寫得非常之好,不穀贊同你的建自……」

他的話還未完,只見乾清宮一名傳旨太監已是一腳跨過了門檻。這太監並不認識朱衡,卻也不迴避,對張居正說道:

「首輔張先生,皇上讓奴才前來傳旨,聽說工部尚書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門前鬧事,二品大臣如此不講體面,究竟為何?望查實奏來。」

這名太監乾巴巴地說完這幾句話,便轉身出門走了。被張居正苦口婆心勸了半天情緒才稍稍穩定的朱衡,頓時一下子傻了。張居正想著要撫慰幾句還來不及張口,只見朱衡兩手突然鬆了拐杖,眼白一翻,身子朝後一仰,已是直挺挺滑到了地上。

過了午時,張居正也無心思吃飯,在值房裡焦急等待朱衡的消息。朱衡昏厥後,張居正一面命人飛速去請太醫,一面命人趕緊把朱衡背上轎抬回府中。新年上歲的,總不能讓一個三朝元老二品大臣死在內閣。大約半下午時分,派到朱府的人才傳回消息,朱衡已被救治過來,但還滿嘴囈語。太醫恐再生意外,半步也不敢離開。張居正這才心下稍安,立馬兒就感到疲乏,正說打個盹兒,又有司禮監內侍前來稟報,說是馮公公在文華殿恭默室等他,有幾件事情要商量。張居正讓姚曠揪條毛巾擦了把臉,便信步走了過去。

天色還是陰沉沉的,老北風松一陣緊一陣吹得人心裡頭髮煩。內閣與恭默室並不很遠,走這短短一截子路,張居正就感到身上冷嗖嗖的。看到他來,守值太監連忙挑簾兒躬身迎他進去,先到的馮保,也屁股離了靠椅站了起來。瞧著他笑吟吟說道:

「張先生,這北風刀子似的,您出門,咋也不帶個護耳?」

「就這幾步路,何必費事。」

兩人寒暄著重新落座。春節歇衙半個月,如今開衙五天了,這前後將近一個月時間兩人未曾謀面。乍一相見,免不了都做出親親熱熱的樣子互相說些吉利話兒。小內侍擺了茶點上來,張居正本來就有些餓,便撿了桃酥芝麻糕胡亂吃了幾塊。馮保看到張居正臉上約略有些倦容,便關切地說:

「張先生,看你的樣子,好像很累。」

張居正點點頭,把話引上正題:「是呀,朱衡今天暈倒在內閣,忙得我午飯也顧不上吃。」

「朱衡他咋了?」

馮保裝作什麼都不知,一副吃驚的樣子。張居正知道他是在做戲,也不點破,只蹙緊眉頭說道:

「朱衡跑來內閣告狀。」

「告誰呀?」

「告左掖門值日官。」

「告他怎的?」

「假傳聖旨。」

「哦?」馮保陰笑著說,「原來是為這件事,左掖門的值日官王起大清早就對我講了,說朱衡發神經,深更半夜跑來說是皇上要召見他,要王起開門。」

馮保說得稀鬆,張居正聽了好不自在,便沉著臉說道:「朱衡三朝老臣,一向持重,沒有中官傳旨,他頂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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