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回 薦貪官宮府成交易 獲頒賜政友論襟懷

這場豪雨下了差不多大半個時辰。雨一住楊博告辭而去。張居正回到值房,來不及休息,立刻就埋首在堆積如山的文札案牘之中。自從高拱去職,高儀病逝,內閣中就只剩下張居正一人。泱泱大國,每日亟須處理的軍政要務該有多少,單是把須得內閣簽發的各種文件展讀一遍,當值就不消做得別事。張居正雖辦事幹練,但畢竟只有一雙眼睛一雙手,當有許多顧及不到之處。他自恨分身無術,感到選拔一位大臣入閣當他的助手已是迫在眉睫,但選閣臣比選六部尚書更為重要,此事雖急,卻也不能倉促行事。次輔沒有選好之前,張居正仍只能事必躬親處理一應大小事體。卻說今天上午楊博來訪之前,張居正先已約了戶部尚書王國光商量事情,見楊博來,他又派人急速趕到戶部通知王國光,把約見的時間改在下午。張居正約見王國光,為的是馮保所託之事,要薦拔胡自皋出任兩淮鹽運使。這事兒當時答應得爽快,但辦起來卻讓張居正頗費躊躇。誰都知道,兩淮鹽運使是第一等的肥缺,多少人都在找靠山鑽路子挖空心思想得到這把金交椅。張居正提出京察整頓吏治,就是為了杜絕這類跑官要官的歪風邪氣。但馮保也是個得罪不起的人物,他既然開了口,就必須特事特辦。而且只能辦好不能辦砸。兩淮鹽運使開府揚州,是一個四品衙門,屬戶部管轄。因此這個官員的任免雖然由吏部行文,但戶部也有參預遴選之責。張居正找王國光來,就是要說服他同意馮保提出的人選,並以戶部名義移文呈報。張居正剛把今天的邸報看到一半,書辦就來報告說王國光已到,張居正推開文牘,挪步來到了會客廳。王國光已在客廳里站著了。

自那日在儲濟倉前被鬧事武弁打傷之後,王國光在家休養了幾天。剛到家時,夫人見他頭破血流的樣子,嚇得三魂掉了兩魂,忙不迭聲問他究竟出了何事?王國光雖然一腔怒火煮得熟牛頭,但在夫人面前卻還要硬撐面子。他讓丫環洗了血污,纏了繃帶,才嘻嘻笑著對夫人說:「在路上過,碰上個二八佳人女瘋子,脫得赤條條的一絲不掛,一邊舞之蹈之一邊唱歌許多人擠著觀看,合不該咱停下轎子也想飽個眼福,被那女瘋子發現,一支箭樣衝過來,要和咱親嘴,咱不肯,惹惱了她。這個瘋子,隨手撿了塊石頭,不偏不倚,砸著了咱額頭。」

夫人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橫眉罵道:「你這老沒正經的,為甚只挨了一石頭,挨一刀才好!」到了晚上,王府家周圍平添了許多持刀執槍的軍士,那是王篆奉張居正之命,特意抽調一哨巡警來保護王國光的安全。夫人大約也從另處打探到丈夫負傷的真相,才又跑到丈夫的床前哭道:「你這當的哪門子官,螞蚱啄了鬥雞,皇上難道不管?」躺在床上養神的王國光,這時候既不嬉笑,也不發怒。任夫人說上天說下地,他直是雙目一閉,並無一語。第二天,張居正匆匆來看過他一次,看到老友遭此不測,張居正心甚怏怏,除了好言安慰,也沒有多說什麼。臨分手時,王國光扔出一句話:「叔大,咱王國光的為人你清楚,咱什麼都信,就是不信邪!」過了三天,頭上傷口結疤了,王國光又回到戶部坐堂值事。凡涉及胡椒蘇木折俸之事,他的態度較之往常更是強硬十分。張居正走進會客室時,王國光正盯著牆上懸掛的一幅書法立軸出神。張居正走到他身邊,著問:「汝觀,看出什麼蹊蹺來了?」

王國光一欠身算是見面之禮,然後答道:「上回咱來,這兒掛的是吳道子畫的一幅鍾馗,如今換上了米元章的字,我正在看米元章寫的是什麼。」「是他游虎丘的詩。」

「是真跡嗎?」

「你看呢?」

王國光又湊近把那立軸上的墨跡與印章認真看了一遍,以行家的口吻說道:「這紙用糯汁漿,是宋宣的特點,應該是真跡。叔大,你是從哪兒弄到的?」張居正說:「這哪是我的,是內閣文卷房的藏寶,書辦找了來,掛在這裡裝門面。」王國光嘖嘖稱讚,感慨地說:「取下鍾馗,換上米顛,換得好,換得好。」見王國光搖頭晃腦的樣子,張居正被逗得一樂,問道:「這麼簡單一件事,未必老兄還能看出什麼名堂來?」「當然有名堂,」王國光振振有詞地說,「若論打鬼,叔大兄你本人就是高手,哪還用得著藉助鍾馗。換上米顛就不一樣,這米瘋子是宋代二百餘年來最有潔癖的人,在衙門裡辦事,碰到一個叫秦去塵的窮秀才,他覺得這名字取得乾淨,一高興,竟招這位秦去塵做了女婿。叔大兄的潔癖,與米元章原也在伯仲之間,所以,把他的字掛在這裡,正好應了戲文里的兩句詞。」「哪兩句?」

「兩個痴心漢,一雙乾淨人。」

王國光學了戲文里的念白,尖著嗓子學起了旦角,當他雙手甩了個水袖翹起蘭花指時,逗得張居正忍俊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接著解嘲地說:「說一雙乾淨人還湊合,但兩個痴心漢卻與情不符。」「怎地不符?」王國光故意緊繃著臉爭道,「你們兩個有潔癖的人,巴不得大千世界不存任何一點污垢,這不是痴心又是什麼?」「好你個大司徒,什麼話到了你的嘴裡,酸甜苦辣全都變了味。難怪人家說你有一張油嘴,可以說得白水點燈,此言不虛。」在漢唐前朝,戶部尚書又稱大司徒,故張居正這樣稱呼王國光。初一見面就說了這一場笑話,張居正頓覺心情輕鬆得多。他招呼王國光落坐,待書辦上過茶後,張居正便把話切入正題,說道:「汝觀,今天找你來,是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什麼事?」王國光問。

張居正因王國光是老朋友,也就不繞彎子,索性挑明了問:「兩淮鹽運使史元楊的任期已到,不知兄台考慮到接任的人選沒有。」「這事應當徵詢博老的意見。」

「博老在這裡呆了一上午,我尚未與他通氣,我是想,這件事還是我倆商議出一個方案,再與他會議不遲。」王國光略作思忖,說道:「人道鹽政、漕政、河政是江南三大政。鹽政擺在第一。全國一共有九個鹽運司衙門,兩淮最大,其支配管轄的鹽引有七十萬窩之巨,佔了全國的三分之一還多。所以,這兩淮鹽運使的人選馬虎不得,一定要慎重選拔才是。」「兄台是否已經考慮了人選?」

王國光搖搖頭,依舊擺道理:「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如果鹽官選人不當,套一句話說,就是『三年清御史,百萬雪花銀』了。」「這些道理不用講了,大家心底都明白,我要問的是人選,這個人選你想了沒有?」張居正句句緊逼追問同一問題。王國光精明過人,猜定了張居正已經有了人選,所謂商量只是走過場而已。因此笑道:「叔大,你就不用兜圈子了,你說,準備讓誰替換史元楊?」「仆是有一個人選,」張居正沉吟著頗難啟齒,猶豫了半天,方說道,「這個人,可能你還認得。」「誰?」

「胡自皋。」

「他,你推薦他?」王國光驚得大張著嘴巴合不攏。對胡自皋他是再熟悉不過了,隆慶二年,他以戶部右侍郎身分總督天下倉場的時候,胡自皋是他手下的一個府倉大使。此人的貪婪是出了名的。王國光只想著張居正一心要把這個肥缺安排給自己的親信,卻萬沒想到會是胡自皋,他不解地問,「胡自皋的劣跡穢行,你知道嗎?」「知道,汝觀,我知道的甚至比你還多。」張居正又起身踱到米元章的書軸之下,盯著那些鐵畫銀鉤出神,其實他並不是在看字,而是藉此穩定情緒,半晌他又開口說話,聲音如同從古井裡出來,「胡自皋是個貪官,而且貪而無才,一方面花天酒地不幹正事,另一方面為保祿位到處鑽營。呸,十足的小人一個!」「那,你為何還要推薦他?」王國光氣呼呼地質問,接著說,「新皇上登基之初,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加寬還上了一個手本彈劾這個胡自皋,說他花了三萬兩銀子買了一串假的菩提達摩佛珠送給馮保……」說到這裡,王國光嘎然而止,他突然間像明白了什麼,抬眼瞅著臉色鐵青的張居正,又小心地問,「叔大,是不是馮……」張居正一擺手不讓講下去,他重新坐下來,審視著滿臉狐疑的王國光,語真意切地問:「汝觀,我且問你,如果用一個貪官,就可以懲治千百個貪官,這個貪官你用還是不用?」

王國光琢磨著張居正話中的含義,問:

「這麼說,胡自皋大有來頭?」

「你是明白人,何必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呢?」張居正長嘆一聲,感慨說道,「為了國家大計,宮府之間,必要時也得作點交易。」張居正點到為止,王國光這才理解了故友的「難言之隱」,不過,他仍不忘規勸:「叔大,胡自皋一旦就任兩淮鹽運使,兩京必定輿論嘩然,你我都要準備背黑鍋啊。」張居正不屑地一笑,說道:「只要仆的大政方針能夠貫徹推行,背點黑鍋又算什麼?」「那些清流湊在一起嚼舌頭,也是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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