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回 馮公公讀折耍手腕 李太后吃茶識股肱

這些時,儘管京城官場裡頭,為胡椒蘇木折俸的事斗得驢嘶馬喘,各方人物都鉚足了勁兒蓄勢待發。可是大內紫禁城中,依舊平靜如常。小皇上每日上午,在母親李太后等人陪同下聽馮保念各府州縣衙門呈上的條陳奏摺,下午溫書習字。這天上午辰時剛過,馮保反剪著手一步一搖地走進了乾清宮院門,遙遙看見宮前長廊上,小內侍客用正按著小皇上的腦袋,踮著腳瞧他的耳朵,孫海則嘻嘻笑著站在一旁湊熱鬧。馮保覺得這兩個小內侍太放肆,頓時人臉放下去,狗臉撿起來,快步奔過去,斷喝一聲:「大膽!」

兩個小內侍一哆嗦,扭頭一看是馮保,客用趕緊鬆了手,與孫海退到一邊,勾頭垂手,身子已是篩糠一般。這兩個小大人雖貴為皇上身邊的侍應,但見了馮保,依然如同老鼠見了貓。由於這一聲斷喝太突然,不但孫海與客用嚇得靈魂出殼,就是小皇上朱翊鈞也嚇得脊背上直透涼氣,不由得驚恐地喊了一聲:「大伴!」

馮保趕緊朝朱翊鈞打了一拱,歉意地說:「皇上,老奴嚇著你了。」接著又轉向兩位小內侍,惡狠狠罵道,「你們兩個小畜生,好不曉事,萬歲爺的頭,是你們摸得的?」「吵什麼呀?」

忽然一個女人的聲音插進來問,眾人抬頭一看,卻是李太后從乾清宮中走了出來。「太后,」馮保忙趨前行禮,說道,「奴才方才進來,見這兩個小畜生按著萬歲爺的頭,便跑過來訓斥。」李太后「啊」了一聲,便款款地走了過來。

馮保又朝兩個小內侍喝道:「還不快跪下!」孫海和客用哪敢吭聲,一刷兒跪了。

走近前來的李貴妃,睨著兩個小內侍,問道:「你們兩個小奴才,為何要按萬歲爺的頭?」

「是,是……」

客用語不成句,勾著的頭又不敢抬起來。瞧他面如土色,朱翊鈞看不過眼,忙站出來說話:

「母后,這不怪他們。」

「為何?」李太后問。

朱翊鈞答:「是咱的耳朵癢,好像飛了只蟲子進去,咱就讓客用看看。」「萬歲爺,老奴又要斗膽糾正您了,」馮保眯眼兒笑道,「在奴才面前,您不能稱咱,要威威嚴嚴的,稱朕!朕,這才是您的自稱。」李太后微微頷首:「鈞兒,你大伴說得對,你可記住了?」「記住了,母后,」朱翊鈞瞧著跪在地上的兩個貼身內侍,又說道,「朕讓客用看看,朕的耳朵里鑽進蟲子沒。」「啊,是這樣。」李太后表情釋然。

見李太后有原諒的意思,馮保趕緊奏道:「萬歲爺,您的耳朵癢,可以坐下來,讓客用跪在凳子上給您瞧,哪能這樣站在走廊上,任一個小奴才來扳弄,您是萬乘之尊哪!」經馮保這麼一點撥,李太后豁然醒悟,喃喃說道:「是啊,這裡頭有規矩。」「規矩大著哪!」馮保一臉峻肅,藏著玄而又玄的神氣,說道,「奴才剛入宮時,就聽宮內老人講了一個故事,說的是孝宗萬歲爺在御時,好微服私訪,為的是洞察人心的向背。有一天夜裡,投宿在一間荒村野店裡,枕著塊石頭,睡在草席上。半夜裡,有兩個人在說話,一個在院子里,一個在隔壁屋中,孝宗萬歲爺支著耳朵,聽他們說些什麼。只聽得院子里那個人對屋中人說,『今夜,皇上老兒又出來了,咱看星象,當在民間中,頭上枕著石頭,睡在草席上。』屋中人笑道,『你沒看錯吧?』孝宗萬歲爺聽了覺得稀奇,便頭腳易位顛倒來睡。不一會兒,聽得屋中人也來到院子裡頭,看了一會天,說道,『你老兄果然錯了,皇上老兒哪是頭枕石頭,明明是腳踹著一塊石頭嘛。』孝宗萬歲爺聽了,不覺渾身冒汗。第二天回宮,命人前去訪求那兩個人,竟始終找不到。由此孝宗萬歲爺深信,身為九五至尊的人主之極,一舉一動,都有神靈窺伺。哪怕細微末節的小事,也絲毫馬虎不得。須知萬歲爺一句話就是聖旨,一個舉動就是萬世楷模。今日里,讓客用這個奴才按著萬歲爺的頭,設若民間的高人看了星象,說不定就是天狗吃日頭的大事。」耳朵癢了請人看一看,這在老百姓裡頭,原是極平常的一件小事,可是經過馮保搬經弄典這麼一擺乎,竟成了不可饒恕的欺君之罪。李太后頓時沒了主意,問道:「依馮公公看,這兩個小奴才該治罪?」「正是。」馮保覷了一眼李太后,答道,「若按皇上的家法,客用小畜生怎麼討便宜,也得斫一隻手,但今天的事既是萬歲爺叫的,懲罰就輕一點,讓這兩個小畜生跪在院子里的磚地上,曬一上午太陽。」「日頭老毒的,曬暈了么辦?」朱翊鈞瞧了瞧磚地上白晃晃的陽光,擔心地問。馮保立即回答:「萬歲爺,天底下生殺予奪大權,都在你手上,一味地慈悲,怎好當皇帝!」「馮公公說得對,就這麼辦了,走,萬歲爺,咱們去東閣。」李太后一錘定音,說罷牽著朱翊鈞的手,在兩名宮女的引導下,挪步向東閣走去,馮保緊隨其後。此時的東閣,早已被值事太監擦拭得窗明几淨,鑲嵌了幾十顆祖母綠的鎏金宣德爐里,也燃起了特製的檀香,異香滿室,聞者精神一爽。而在小皇上的御座與李太后落坐的綉椅之間,有一個小巧玲瓏的單盆花架,上面放了一個翠青六孔蓮瓣花插,那本是南宋龍泉窯的舊物。花插上插了六支猩紅欲滴的玫瑰,也分外奪人眼目。主僕坐定,李太后瞄了瞄小皇上几案前先已放好的十幾份奏摺,問馮保:「馮公公,奏摺還未拆封?」按規矩,所有呈給皇上的奏摺,先都集中到通政司,再由該衙門轉呈大內。奏摺寄呈時就已封套緘口,通政司收到後再加蓋火印關防。只有呈至御前,皇上下旨才能開拆,此前任何人不得與聞。新皇上登極之初,馮保就把這規矩說給李太后母子聽了。這些時來,也一直是這麼做的。今日李太后突然問這麼一句,看似無心卻是有意,馮保覺得這是李太后故意試探他是否對小皇上竭盡忠懇,便恭謹答道:「沒有皇上的旨意,奴才豈敢拆封。」「啊!」李太后嘴角微微一翹,微微笑道,「那就拆吧,你說呢,鈞兒?」「拆。」

朱翊鈞的嘴中硬綳綳吐出一個字,他的心思還在那兩個罰跪的內侍上頭。馮保趨身上前,把那些奏摺逐一拆開並看了一遍題目,李太后問:「有無緊要的?」

馮保答:「有三封摺子,皇上和太后想必願意聽聽。」「哪裡呈來的?」

「一封是河南府新鄭縣令呈上的密札,備細稟報高拱回籍這兩個月的舉止動靜。」本來慵懶地坐在錦緞綉椅上的李太后,一聽這話迅速坐正了身子,急切地問:「這倔老頭子,回家後可老實?」

馮保眯著眼,把那密札讀了一遍,大致陳述高拱回籍之後,足不出戶,閉門謝客,連當地縉紳前往拜望,也一概謝絕。他剛讀完,李太后就微蹙著秀眉問:「這個縣令的話可靠嗎?」

「大致可靠,」馮保覷了一眼李太后,討好地說,「上次太后囑咐奴才,要把高拱盯緊一點,奴才就派人去了一趟新鄭,傳諭縣令,高拱回籍閑居,地方官要把他看管緊一點,有關高拱的言行舉止,須得定期寫密札向皇上奏報。為了萬無一失,除了縣令那邊,奴才還另外派了人監視。」「情況如何?」

「誠如縣令所奏,高拱表面上的確足不出戶,但他總還有個傳聲筒在外活動。」「誰?」

「他的管家高福。」

「啊,可有越軌之舉?」

「這高福早被高拱調教出來,滑得像條泥鰍。他三天兩頭離開高家莊,一忽兒到廟裡燒香,一忽兒到縣城采東購西,看起來忙的都是高家的雜務,其實,他還是見了不少的人。前兩天,有高福會見過的兩個人跑到了京城,還在廟右街的薰風閣酒樓上,會見了魏學曾和王希烈兩個。」「這不是高拱的哼哈二將嗎?」

「正是,因此奴才捉摸著,這裡頭興許有陰謀。」「那兩個人是幹啥的?」

「江湖玩雜耍的,是爺兒倆,爹叫胡猻,兒叫胡猻子。」「抓住了?」

「這兩傢伙武藝高強,抓著又跑了。」李太后秀眉一挑,埋怨道:「這辦的是啥事!」馮保趕緊滾下凳子,伏在地上連連自責:「奴才該死,是奴才辦事不力。」看著馮保一副驚恐的樣子,李太后搖頭嘆了一口氣,吩咐馮保坐起來回話,問道:「馮公公,你上次說唐朝有個姓李的,住在衡山上,卻把握著京城的朝政,這個人叫什麼?」「回太后,叫李泌。」「後人稱他為山中宰相,是不是?」

「是的。」

李太后突然從花插上拔出一支玫瑰,一折兩斷扔在地上,惡狠狠地說:「在咱萬曆皇帝當政的時候,絕不允許出現一個山中宰相。鈞兒,你說呢?」朱翊鈞仔細聽了這一番談話,一想到高拱鬍鬚戟張,目光嚴厲的黑煞星樣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