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回 東廠豪校計誅妖道 工部老臣怒闖皇門

東廠大門西向,入門有一片空地,滿植花木,中間一條陽篷磚道直通值事大廳。大廳之左連著一間小廳,內中供有岳武穆像一軸,廳後青磚影壁上雕滿了狻猊等獸以及狄仁傑斷虎故事。大廳之右是一間祠堂,內供東廠建制以來所有掌廠太監職名牌位。祠堂前有一石坊,上面懸了一塊匾「萬世留芳」,乃嘉靖皇帝的手書。祠堂再往南,便是東廠獄禁重地,東廠直接辦案的重刑犯人都羈押在此。王九思如今就關在裡頭。

秦雍西與王篆隨了那位掌帖進了東廠大門,來到值事大廳。進了一間耳房,只見裡頭先已坐了一個人。大約三十五六歲,長著一張猴臉,兩腮肉球般鼓起,鼻子準頭豐大,一雙眼窩深凹進去,兩道眼光射出來,自有一股蠻橫兇殺之氣。他穿一件產自廣東潮陽的上等軟薄黃絲布製作的綉蟒直裰,蹺著二郎腿斜躺在太師椅上。

「掌爺,」那位掌帖趨前行了跪禮,稟道,「刑部員外郎秦大人與巡城御史王大人前來知會。」說罷,又回頭對秦、王二人說,「這是我們陳掌爺。」

「在下陳應鳳,」陳應鳳收起二郎腿,稍稍挪了挪發福的身軀算是見禮,接著說,「二位大人請坐。」

秦雍西與王篆感到受了羞辱,但既然辦的是上門求人的差事,也只能暫且把這口惡氣忍了。二人習慣地拱手坐下,喝了幾口廳差送上的涼茶,秦雍西舔舔嘴唇,開口問道:

「陳掌公,馮公公不在這裡?」

陳應鳳大咧咧答道:「咱們馮老公公,每日上午都在陪侍皇上,你們兩位大人有什麼事,跟我說就行。」

看他這副二五杆子德性,秦雍西恨不能拂袖而去,但仍只能一忍再忍,又問:「刑部的咨文,你們收到了嗎?」

「什麼咨文?」

「關於妖道王九思移交的事。」

「啊,這道文收是收到了,只是馮老公公忙,還來不及過目。」

「陳掌公剛才不是說,這裡的事情你可以作主嗎?」王篆逮著機會,以譏刺的口氣插進來問道。

陳應鳳掃了王篆一眼,又把二郎腿蹺起來說:「除了王九思,其餘的事我都可以作主。」

秦雍西知道這樣談下去,三天五天也不會有結果,於是換了個話題問:「聽說你們抓住王九思後,已經過了幾次堂,今天我們能否看看卷宗。」

「我們這兒的卷宗,沒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看。」

陳應鳳一下子擋得乾乾淨淨,事涉東廠特權,秦雍西也無話可說。偏是王篆刁鑽,提了個溜尖的問題:

「人呢,人我們能不能見見?」

「你是說王九思?」

「正是。」

陳應鳳嘻嘻一笑,答道:「我知道兩位大人的心思,怕王九思不在是不是?我們東廠辦事,向來一針一眼,處處落實。也好,這個主我作得,來人!」

立時有一位身穿黑色圓領衫的檔頭跑進門來,「刷」地跪下:「掌爺有何吩咐?」

「傳我的話,打開牢門,我要陪兩位大人前往看看。」

「是!」

那位檔頭滾瓜似的跑去,陳應鳳起身一提直裰下擺,手一伸說:「二位大人,請。」說罷頭前帶路,出門向南,沿路已是布滿了番役刀兵,警戒森嚴。不一會兒來到大牢門前,陳應鳳揮揮手,兩名牢卒上前打開鑄有斗大狴犴的鎖頭,推開大門,卻是一處高牆封鎖的庭院,院兩廂是牢頭辦事廨房,再往裡進第二道門,又是一重院子。兩邊廂的房子黑黢黢的,由於高峻逼仄,從中間天井上照射下來的陽光也顯得慘淡。為了適應這裡暗淡的光線,調整目力,陳應鳳領著秦、王二人在院門口站了站,忽然,聽得右邊廂第一間房裡傳出一陣慘叫,讓人聽了毛骨悚然,好在秦、王二人都是刑治官員,這種聲音聽慣了的。秦雍西問:「這裡是刑房?」

陳應鳳一笑,狡黠地說:「刑房只有你們刑部才有,我們這裡不叫刑房,叫點心房。」

王篆當巡城御史才一年時間,對京城各刑治衙門的深淺還沒有全弄明白。他對東廠刑法酷烈早有耳聞,只是一直無緣見識,今日既來到這裡,索性就想探個究竟,於是問道:

「為什麼叫點心房?」

陳應鳳本是怙惡不悛的主兒,因此樂得介紹,他指著兩邊廂房說:「這裡一共是八間房,左右各四間,每間房都是一道點心,這右邊廂第一間房,就是方才傳出叫聲的,是第一道點心,叫餓鷹撲食。」

「餓鷹撲食,此話怎講?」王篆問。

「講什麼,你看看便知。」

陳應鳳說罷,便領著兩位官員來到第一間房門口。只見房中懸著一道橫樑,一個人雙腳捆死,臉朝門口倒吊在橫樑上,兩隻手也用兩根木棍支起撐住動彈不得。里牆上,密密麻麻釘滿了鋒利的鐵釘。很顯然,只要有個人把這個倒吊著的人使勁一推,他的後腦勺便會撞向牆上的鐵釘。輕者扎破皮肉,重者就會把後腦勺紮成馬蜂窩。此刻只見那個吊著的人已是滿頭滿臉鮮血昏死過去。

看到陳應鳳過來,正在房中用刑的兩名番役就要跪下行禮,陳應鳳示意免禮,問道:「這鳥人是誰?」

番役答:「回掌爺,就是昨夜從御酒房裡偷酒的那個賊。」

「啊,知道了,」陳應鳳回頭對秦、王二位說,「這個倒霉鬼原是御酒房裡的小火者,屢屢把御酒房的酒偷出來賣。昨夜裡又偷了兩罐,讓巡夜的禁軍逮著了。孟公公執法不嚴,紫禁城成了賊窩子,馮老公公接任,下決心刷新統治,對這些雞鳴狗盜之徒,是有一個逮一個,有兩個逮一雙。」

秦雍西看著說了這一陣子話,那個小火者仍是昏迷不醒,心裡便覺得東廠草菅人命,於是小聲嘀咕:「不過是一隻耗子,哪用得著如此大刑。」

陳應鳳聳了聳他的那隻大鼻子,輕蔑地說,「秦大人是朝廷任命的刑官,也該知道殺雞給猴看的道理。話又說回來,八道點心,餓鷹撲食這道點心吃起來最輕鬆,你們來看這第二道。」

說著,便挪步到第二道門前,王篆勾頭一看,是間空空蕩蕩的屋子,遂不解地問:「這屋子裡暗藏了什麼機關?」

「什麼也沒藏,等點心上來時,你們就知道了,這第二道點心叫豆餡烙餅。」

秦雍西一心想著王九思的事,沒心思這麼沒完沒了的耗時間,說道:「陳掌公,我們還是先辦正事,去看看王九思。」

「行,要看就看,」陳應鳳答應得爽快,接著又問王篆,「王大人,你想不想見識見識什麼叫豆餡烙餅?」

王篆有心想看看這「點心房」的新鮮玩藝兒,便朝秦雍西做了一個鬼臉,說:「秦大人,再急也不差這一刻,豆餡烙餅是道什麼樣的點心,我們也好開開眼界。」

秦雍西悶不作聲算是應允。陳應鳳嘬著嘴巴啐了一聲,問站在身邊的一位體壯如牛滿臉橫肉牢頭打扮的人:「黑老五,牢里進了什麼新人?」

黑老五應聲作答:「回掌爺,今兒上午剛收了一個姓鄭的,是個老頭。」

「犯的什麼案子?」

「他在街上設賭騙錢。」

「去,把他弄來,做一道豆餡烙餅,讓兩位大人見識見識。」

「是。」

黑老五答應著,卻是不挪步。陳應鳳瞪了他一眼,唬道:「快去呀。」

黑老五遲疑了一下,畏葸著答道:「掌爺,這鄭老頭六十多歲了,瘦成一把柴,怕是受不住這個折騰。」

「啊,哪還有誰?」

黑老五搔著後腦勺,為難地說:「能吃住這道刑的,都用過了,剩下的都是吃不住的。」

秦雍西一聽,連忙插話說:「既是這樣,今天我們就不看了,還是去看王九思吧。」

王篆搖搖頭,沮喪地說:「也只好這樣了。」

眾人正欲動步朝里走,偏是黑老五多了一句話:「這個王九思,倒是沒用過這道點心。」陳應鳳聽罷眼珠子一轉,覺得機會到了。在秦、王兩人來之前,徐爵已向他傳達了馮公公秘示,要趁機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王九思弄死,最好還能嫁禍於人。兩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主意。弄死不難,難就難在嫁禍於人上。如果讓王九思死在秦、王二人面前,這個「禍」就算是嫁成了。主意既定,他當即停住腳步,拍了拍頭前帶路的黑老五的肩膀問:「黑老五,這點心房八道點心,王九思吃過哪一道?」

黑老五心裡犯嘀咕:王九思用沒用過刑,難道掌爺你不清楚?為何要這樣問我?抬眼看去,只見陳應鳳直朝他做眼色,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得硬著頭皮回答:「回掌爺,這妖道打從關進大牢,皮肉就不曾受過一丁點兒苦,皆因馮老公公有交待,王九思是欽犯,明正典刑之前,不能讓他死在牢里。」

「這個我知道,除了沒女人摟著睡覺,這個妖道比住在家裡還舒服。」陳應鳳憤憤不平地說道,接著自失地一笑,搖著頭說,「不過,就是用刑,也拿這個妖道沒有辦法。」

「此話怎講?」王篆又來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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