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回 勘陵寢家臣傳密札 訪高士山人是故知

新皇帝登基第二天,張居正遵旨前往天壽山視察大行皇帝的寢宮工程。出了德勝門,眼見沃野平疇,青蔥一片,不覺心情一爽。從隆慶皇帝犯病到去世,差不多也有半年時間了,張居正一直鬱鬱不樂,這是因為他與高拱的關係越來越緊張。近些時,雖然高拱屢屢作出和好的姿態,但張居正心底清楚,這只是高拱害怕他與馮保聯手而作出的防範措施,並不是真正地摒棄前嫌,因此也只是表面應付。兩人的矛盾不僅順天、應天兩府的官員們都已知道,甚至那些退休致仕的官員也耳聞其詳了。昨天散朝回家,他同時收到了陳以勤和殷士儋的來信。這兩人都曾是內閣大臣,先後與張居正同事,後又同樣因為得罪高拱而被排擠去職,回籍閑居。一在四川南充,一在山東歷城。他們在信中對張居正的前途表示了關切。張居正滿腹牢騷,本想對過去的同僚一訴,何況這兩人最能理解他目前的處境。但轉而一想,白紙黑字寫出去的東西,若謬傳他人,便成了抹不去的證據。因此落筆回信時便又存了一份小心。殷士儋脾氣暴躁,且經常酒後失言。當年同在內閣,也不敢同他推心置腹交談。給他的回信,只是幾句安慰的話:

使至,知台從已返仙里,深慰鄙念。

宋人有一聯云:「山中宰相無官府,天下神仙有子孫。」

前一句,公已得之,後一句,願公勉焉。使旋迫節,草草附復。別具侑柬,幸惟鑒存。

陳以勤胸有城府,給他的回信,也就談得透徹些。甚至說出了「樞衡之地,屢致臬兀。機辟盈野,鳳翔九霄」這樣露骨的話。在中旨還未頒到內閣之前,他已知道馮保接任了司禮監掌印的職務,他料定高拱接到中旨後必定暴跳如雷。正好新皇帝讓他來天壽山,使得他得以躲過內閣那難堪的場面。

時為六月中旬,熾烈的陽光無遮無攔地傾瀉。驛道兩邊的楊柳,葉子都曬得蔫蔫的,躲在濃蔭深處的知了,高一聲低一聲的嘶鳴,更讓人感到悶熱難挨。剛出城的時候,因為還是早晨,涼風悠悠,陽光也不撒潑,張居正因此心曠神怡。兩個時辰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乘坐的馬車,燠熱如同蒸籠一般。車轎的四圍帘子雖都卷了起來,卻一絲風也沒有,旁邊站著的小廝雖不停地給他打扇,他仍汗下如雨,那一身青服烏紗黑角帶的穿戴,都已經濕透了。

車入昌平縣境,昌平縣令已在此恭候多時。路邊臨時搭起的涼棚里,已擺好了七八桌酒席,招待張居正一行。火蒸火燎的張居正胃口全無,只喝了一碗綠豆稀飯,吃了幾片西瓜,就又催趕著上路了。大約未時光景,張居正一行來到了天壽山的大紅門前。

坐落在京城北郊昌平縣境內的天壽山,是成祖朱棣宣布遷都北京後,親自選擇的陵地。為選擇一塊理想的「吉壤」,朱棣從全國各地召聚了一批有名的風水大師,讓他們跑遍了北京周圍的山巒崗地。這些風水大師們風餐露宿,跋山涉水,忙乎了幾個月,最後遴選了五處山陵,繪出圖樣來讓朱棣圈定。朱棣又讓他最為倚重的「黑衣宰相」姚廣孝和大相士袁珙參加意見,多方斟酌,終於把風水大師廖均卿挑選出的黃土山選定為皇陵。朱棣嫌黃土山名兒不雅,遂親改其名為天壽山。

這天壽山的確是一塊難得的上乘吉壤。它首尾八十里,是燕山山脈的一個分支,來脈虎踞龍騰,悠遠有致。東、北、西三面群山環繞,南邊卻開敞無阻,好像一個大庭院。「院子」盡頭,有一對小山把門,左邊稱為龍山,右邊稱為虎山。從天壽山正中一處叫康家莊的村子後頭,密林里流下一股清澈的山泉,迂迴流過這片三山環抱的平坦腹地,然後從龍山與虎山之間潺潺流出,流向廣闊的平原。無論山形水勢,還是土層植被,均無一點可挑剔之處。朱棣選中這塊陵地後,便把康家莊的村民盡數遷出,在其旁邊修建了自己的陵寢,民間所傳「康家莊邊萬年宅」,指的就是朱棣的長陵,自朱棣之後,仁宗朱高熾的獻陵,宣宗朱瞻基的景陵,孝宗朱佑樘的泰陵,武宗朱厚照的康陵,世宗朱厚的永陵,一共八個皇帝的陵寢都在這天壽山中。正在修建中的穆宗朱載的昭陵,是這山中的第九座皇陵了。

車轎在龍虎二山之間的大紅門前停下,這是皇陵的正門。所有官、軍人等到此一律下馬,連皇上也不例外。張居正在車轎裡頭另換了一套乾淨的素服下車。穆宗皇帝去世第二天,就來這裡督工的禮部左侍郎王希烈和欽天監夏官孔禮,這時導引張居正從大紅門的左門進入陵區,沿著青石長階走上感恩殿,這是皇帝前來祭陵的駐蹕之地。隆慶二年清明,張居正曾隨著穆宗皇帝來這裡祭過一次陵。皇上親祭了永陵與長陵,餘下六陵由皇上指定六名大臣代為祭掃。張居正代皇上祭掃的是武宗朱厚照的康陵。就在那次祭陵中,穆宗也親自定下了自己百年之後的陵寢之地。一晃四年過去了,山川依舊,人事全非。當年主持春季山陵大祭的穆宗,如今也已作古。想到這一層,張居正不覺撫髯長嘆,倍感凄涼。

在感恩殿稍事休息,張居正就在王希烈和孔禮的陪同下,乘板輿到了修建昭陵的工地。成祖朱棣的長陵正好在天壽山與大紅門之間的中軸線上,左右皆是歷代陵寢。世宗皇帝的永陵靠近「庭院」,腳下蹬著龍山。正在修建的穆宗皇帝的昭陵與永陵隔谷相對,正好對著虎山。當初禮部和欽天監兩家主持為穆宗選擇「吉壤」時,也拿了幾處方案,穆宗一下子就看中了現在這塊地方。他說:「百年之後與先帝父皇比鄰而寢,朕心大慰。」穆宗說這句話時,張居正正好侍立在側。當時他覺得欽天監選定的幾塊地中,這地方並不算太好。雖然也在龍脈之上,卻回勢稍差,缺乏逶迤奔騰的氣勢。但皇上自己喜歡,他這位大臣哪敢發言「有悖聖意」呢?四年後,再來看這座將竣工的陵寢,張居正當初的感覺並沒有多大改變。

在昭陵工地上轉了一圈,聽了王希烈與孔禮兩人的彙報,張居正心中有了底。按欽天監選定的日期,九月十一日是穆宗梓宮落土的吉日。到今天整整還有三個月,而昭陵工程基本已接近尾期,最多只須一個月時間就可完全竣工。

此時夕陽西下,四圍鬱郁蒼蒼的松樹,在陽光的襯照下,翠色很是搶眼。解暑的清風,挾著不遠處依山而下的泉聲,悠悠傳來,令人心曠神怡。張居正便動了走一走的念頭,於是踏上林間的石板道,朝德勝口村的方向走去。這德勝口村同康家莊村一樣,原也是山中一個不小的村莊,因修建皇陵而盡數遷出,只留下一個地名。從一片林子中走出來,登上一處突兀的岩石,張居正看到了埋葬著世宗皇帝的永陵。由此他想到了這位篤信道教齋醮的皇帝,由於一意修玄,導致大權旁落,首輔嚴嵩專權達二十餘年,次輔徐階也就忍耐了二十餘年,一直耐心等待扳倒首輔的機會……沉思中,張居正不自主地轉了一個身,位於德勝口村上頭的埋葬著武宗皇帝的康陵,在漸漸暗淡的夕陽中,散溢出一股難以名狀的孤凄。這位沉迷女色、不理朝政的風流皇帝,成天躲在豹房裡尋歡作樂,要麼楚館秦樓,要麼放鷹逐犬。朝中大事,竟讓大太監劉瑾一手處理。一個惡貫滿盈的太監,竟代秉國政十幾年,社稷綱常,被弄得烏煙瘴氣。封疆大吏的奏摺,劉瑾的門人可以隨意地批答。厚顏無恥的貪吝小人,劉瑾可以隨意地封官鬻爵。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於大理司事張,每見到劉瑾就遠遠地拜倒在地,膝行上前,口中連呼「爺爺」。劉瑾開懷一笑,對身邊隨從說:「你們看看,這才是我的好兒子。」不久,就拔擢張為吏部尚書。嚴嵩與劉瑾,一個首輔,一個司禮監掌印,都是前朝的巨奸大滑,就因為碰上兩個糊塗皇帝,他們才敢為非作歹,糟蹋公器。太平出良吏,順世出名臣。可是,自明太祖創下大明基業,到現在也兩百多年了,為什麼就出了這麼多貪吏奸臣呢?

張居正觸景生情,剛剛轉好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沉重了。這時,忽然一陣吵鬧聲把他從沉思中驚醒。循聲看去,只見守陵駐軍的一名小校正在驅趕一名老漢,眼看老漢被推得跌了一跤,張居正便喝住小校,走了過去。這才看清老漢並不老,大約五十歲左右,麻衣麻鞋,雖是村夫野老的打扮,眼光卻深邃有力。

張居正問小校:「你為何要推他?」

小校答道:「回閣老張大人,這個人私闖陵區,例該有罰。」

皇陵有一個營的軍士守護,閑雜人等若私闖陵區,按條例處罰,輕則拘役,重則關押。張居正又掃了那人一眼,只見那人不卑不亢,身上全然沒有俚俗人家的卑瑣之氣。

「看你一身孝服,是不是為大行皇帝致哀?」張居正問。

「是。」老漢點頭回答,「新皇帝雖然於昨日登基,但他畢竟與大行皇帝是父子。子之登基之喜不能掩父之大行之哀。所以,我這身麻衣麻鞋,要穿過二十七日的舉喪之期。」

老漢說話鏗鏘有力,態度也不卑不亢。張居正頓時對他感興趣起來。問道:

「老人家貴姓。」

「免貴,賤姓常。」

幾句答話,張居正已斷定眼前的這個人是個讀書人。從他的行態舉止,他陡地想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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