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回 怒火中草疏陳五事 淺唱里夏月冷三更

散班後,高拱回到家中,沒想到又出了一件事令他心神不安。

進得家門,高拱卸去官袍換上便服,剛在書房坐定,高福就喜滋滋地拿過一封信,雙手遞給高拱,低聲說道:「老爺,這是邵大俠派人送來的信。」

「哦!」

高拱答應一聲,立忙接過那封緘口的密札拆開,抽出一張信箋來看,上面只有簡簡單單的兩行字:

李花南嶽謝去

遊子歸去來兮

高拱已約略猜出這兩行字中的「玄機」,但心中仍不敢肯定,便問高福:「邵大俠人呢?」

高福答道:「聽說他已回到南京,只是派了一個人送來這封信。」

「送信人呢?」

「也走了。」高福看出高拱心情焦急,又趕緊補充道:「送信人說,李延已在衡山福嚴寺後頭的極高明台上自盡了。」

「什麼?你說什麼?」高拱連連追問,他彷彿沒聽清楚,或者說聽清楚了不敢相信。

高福又重複了一遍。高拱一時驚得合不攏嘴,愣了半晌,又撿起案台上的那張信箋看了看,說道:「李花南嶽謝去,大概指的就是這件事了,送信人說,李延是怎樣自盡的?」

高福略作遲疑,答道:「送信人並未詳細敘說,只說是弔死在一棵老松樹上。」

「什麼弔死的,我看八成是被邵大俠幹掉的,這個邵大俠,做事也忒狠毒。」

說這話時,高拱一臉沮喪。不由得回憶起那天晚上在死牢里與邵大俠秘密會見時的情景。當他說明請邵大俠幫忙時,邵大俠就明顯流露出殺人滅口的意思。他雖然表示了反對,但因沒有想到邵大俠這種江湖人士的行事風格,故釀成今日這種後果。一想到自己可能成為殺害李延的間接兇手,高拱的心頭便一陣陣發緊。這其中許多謎團只有與邵大俠見面時才能解開,高拱便問:「這個邵大俠,為何不肯來京見我?」

高福答道:「我問過送信人,他說他家主人離家時間太長,擔心南京方面的生意,故從衡山下到岳陽後,從那裡雇了一條船,直接回南京了。」

「哦,是這樣。難怪信上還有一句話,遊子歸去來兮。」

高拱說罷,便把那張信箋揉皺燒了。人既然已經死了,怪誰也都沒有用。何況高拱心底也清楚,邵大俠這麼做,也是為了他的徹底安全。心裡頭經過一陣痛苦的煎熬,高拱又恢複了平靜,一門心思又回到了現實:打從隆慶皇帝賓天,宮廷內外局勢已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隆慶皇帝在位時,凡事都依賴高拱。現在情形卻不一樣,新登基的小皇帝還不能單獨問政,凡事都得要母后李貴妃裁決。這李貴妃對馮保甚為依賴,而馮保又是他高拱的死對頭。如今馮保已出掌司禮監大印,這無疑使得高拱暫處下風。他最擔心的是,馮保與張居正聯手,這樣就使得他這位「天字一號樞臣」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想到這裡,高拱便記起了隆慶皇帝去世後三日,他與高儀在內閣值房裡的一次談話。

那天下午,大約未牌時分,高拱正在閱處禮部送來的恭請太子登基即皇帝位的《勸進表》,大理寺卿谷正雨前來求見,向高拱報告,刑部張榜通緝的妖道王九思,早被馮保手下暗中捕獲,如今關在東廠牢里。一聽到這消息,高拱心裡頭酸溜溜的,於是踅進高儀的值房,把這消息告訴他。高儀聽了,半晌不做聲。過了許久,才輕聲問道:「首輔打算怎麼辦?讓刑部和大理寺去東廠要人?」

高拱嘆一口氣,答道:「捕緝之事,理歸刑部,問讞斷案之責,在大理寺。像王九思這樣轟動朝野的欽犯,理該交三法司處理,只是馮保搶了這個頭功,斷不會放人的。」

「首輔所言極是,」高儀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蹙著眉頭說:「我看這個馮保,早就派人把王九思盯死了,他這麼做,主要還是沖著孟衝來的,朝廷內外都知道,是孟沖把王九思這個妖道引薦給皇上的。」

「偏偏張居正……」

高拱欲言又止,高儀瞅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說:「我知道首輔要說什麼,偏偏張居正當街捉拿王九思,又是你首輔下令放了。」

「這可是皇上的旨意。」

「如今皇上賓天,還有誰能夠證明呢?」

高儀與高拱是多年的同事朋友,所以說話不存芥蒂。高拱也意識到自己在這件事的處理上有些窩囊。如今被高儀戳到痛處,臉色不禁難堪起來,不由得咕噥一句:「豫南兄,你是知道的,我素來不喜歡妖道神漢這一類人,像綠頭蒼蠅一樣,在皇上身邊旋來旋去。」

高儀點點頭,答道:「首輔的人品我是知道的,只是這種辯解已毫無意義。依在下看,你的當務之急,是如何處理與馮保的關係。」

「馮保?」高拱像被蠍子螫了一口,厭惡地說,「我為何要和他處理關係?」

高儀苦笑了笑,說道:「難道首輔你真的沒有看出來,馮保是登極幼主多年的大伴,他取代孟衝出掌司禮監,是遲早要發生的事。」

高拱哪能看不出這個趨勢,他只是不願意接受罷了。高儀這麼一說,他的心情越發變得沉重,愣了一會兒,不由得感嘆道:「皇上英年早逝,把社稷風雨,留給了你我兩個顧命大臣。」

高儀沉默良久,嘆口氣說:「天道六十年一個輪迴,此言不虛也。」

「豫南兄這感慨為何而發?」高拱問。

高儀緩緩道來:「六十年前,正是正德初年,當時的司禮監掌印劉瑾,深得武宗皇帝的信任。那時的內閣也是三位大臣,一個是河南人劉晦庵,一個是浙江人謝木齊,一個是楚人李西涯。那三個內閣大臣的籍貫,竟然同我們三人的一模一樣,你說巧也不巧。更巧的是,那個楚人李西涯狠毒非常,他與劉瑾內外勾結,狼狽為奸,一年之內,竟把首輔劉晦庵、次輔謝木齊全部排擠出內閣。」

標榜「以史為鑒」的高拱,對這段歷史也是相當的熟悉。高儀話音一落,他就補充說:「天道輪迴,也有不盡相同的地方。那時,武宗皇帝繼位時十五歲,而當今太子才十歲。那個李西涯勾結劉瑾,卻還曉得掩人耳目,這個人,」高拱指了指張居正的值房,「與馮保沆瀣一氣,卻是明目張胆的。我在內閣說一句話,馮保那邊立刻就知道了,你說可恨不可恨。」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高儀感嘆道。

「依老兄之見,現在應該如何?」高拱試探地問,接著嘆一口氣說,「我真想上本乞休了。」

高儀沉思了一會兒,說:「先皇龍馭上賓,幼主尚未登基,你若上本要求致仕,則有負於先皇之託,這是不忠,做不得。繼續當首輔,又因內外掣肘,難免大權旁落,你也難濟國家大事,做這種官也就沒有意思,你也不肯做。這叫進不得,退不得,兩難啊!」

高拱見高儀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頓時犟性又發了,說:「公大概不會忘記顧命之時,老夫的慷慨陳詞。我所言『生死置之度外』,就是看到勢不可為,準備以死報效先皇。」

「元輔既有這等決心,實乃皇上之福,國家之幸。不過,古人明哲保身之訓,元輔還應記取。」

「張居正與馮保勾結之勢已成,老夫要據正理,存正法,維護朝綱,又怎樣能夠明哲保身呢?」

高拱這股子勇於任事的氣概,倒是令高儀敬佩,但他也感到高拱的褊狹,如此行事肯定要吃大虧,故委婉地說:「元輔,你和張居正也曾經是志同道合的密友啊!」

高拱長嘆一聲,說:「過去的事,還提它幹什麼?」

「你現在一掌擋雙拳,很難應付,若能和太岳重歸於好,單只中宮作梗,事情就要好辦多了。」

高拱當時沒說什麼,但事後細想,覺得高儀的話很有道理。不管怎麼說,張居正畢竟和自己曾經是風雨同舟的盟友。現在,若要兩人捐棄前嫌,修復友誼,看來並非易事。但對張居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心存顧忌,不敢和馮保聯盟,卻還是可以做到的。因此在這幾天,他一改僵硬的態度,又開始籠絡張居正。不管收效如何,至少又恢複了和好如初的形象。安頓好張居正這一頭,他正在想如何儘快拔掉馮保這顆眼中釘,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任命馮保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中旨頒到了內閣。

明代的內閣與司禮監,本來就是一個互相制約的關係。如果說內閣大臣是皇帝的私人秘書,那麼司禮監掌印及秉筆太監則是皇上的機要秘書。各府部衙門進呈皇上的奏本到了司禮監後,按常規都會轉到內閣,內閣大臣拿出處理意見。另紙抄寫再呈上御前,這個叫「票擬」,也叫「閣票」。皇上如果同意內閣的票擬,再用硃筆抄下,就成了諭旨,俗稱「批朱」。司禮監名義上的職權是掌理內外章奏及御前勘合,照內閣擬票批朱。事實上他們的職權,可以無限地擴大。對於內閣票擬的諭旨,用硃筆加以最後的判定,這本是皇帝自己的事,但若碰上一個不負責任的皇帝,「批朱」的大權就落到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的手中。這樣,內閣的票擬能否成為皇上的諭旨,則完全取決於司禮監掌印。高拱任首輔期間,司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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