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李按台坐鎮南台寺 邵大俠月夜殺貪官

姜風在福嚴寺山門前與李延一行告別,隨報信的武弁即速來到南台寺,在這裡等他的「李大人」不是別個,正是湖南按察使李義河。

五月初,皇上接受李貴妃的建議,派出大內中貴分別前往五台山、峨嵋山、普陀山、九華山、青城山、武當山、崆峒山以及衡山等八大佛道名山敬香祈福。歷來,這種大型的皇室活動,雖不關涉國計民生,內閣也得積极參与,協助辦理。接到旨意之後,內閣照會禮部以及欽天監選派了八名官員陪同大內中貴一同前往。又從兵部選派八名官員,各領一隊錦衣衛,負責沿途的保衛和接送工作。這八支隊伍選了吉日,一同離了京城浩浩蕩蕩前往各處名山。給皇上辦差,那領隊的中貴頤指氣使飛揚跋扈自不必說,就是一般的隨行人員,也都驕焰逼人。這八支敬香隊伍一路行州過縣,都有地方官員過境接送。那些頭頂烏紗身穿官袍的官員,都是飽讀詩書的進士出身。雖然打心眼兒里瞧不起皇上跟前那一群「沒根」的男人,卻又得罪不起。敬香隊伍到了自家管轄地界,好酒好肉款待不說,還得以孝敬皇上置辦「香火錢」的名義,大大送上一筆銀子。卻說來衡山敬香的這一支隊伍,領頭是內宦監太監章公公。他人還沒有離開京城,張居正就寫了一封信給李義河,告訴這位章公公原是李貴妃所居慈寧宮的管事牌子,希望李義河慎重對待。就是沒有這封信,李義河也不敢怠慢,有了這封信,他更是把它當頭等大事來辦。在長沙接到章公公一行,為之大排筵席接風,著實熱鬧了一番。爾後,趁著章公公在長沙還和其他官員有些應酬,李義河又先行動身來到衡山,就地指揮安排章公公一行上山敬香事宜。在李延上山的頭一天,李義河就住進了衡山南台寺。衡山上有福嚴寺、方廣寺、丹霞寺、南台寺四大叢林,均是唐朝以前的古剎。其中以南台寺周圍的風光最好,而且為施主準備的住房也最為精緻,李義河選中這裡作為章公公一行上山敬香的居留之所。

這李義河也的確是一個能上能下的角色,一個官居四品的堂堂按台大人,親自指揮一應雜役清理打掃寺院客舍。哪裡該擺一隻椅子,哪面牆上該掛幅畫兒,他都要親自發話。最後還與方丈一起制訂出接風「素筵」的菜譜。忙活了一天,人也有些乏了。回到客舍躺在竹椅上閉目養了一會兒神,忽然聽得寺院里傳來喧嘩,命人前去詢問,告之說是前來投宿的香客,已被寺中的知客僧回絕了。李義河由此想到眾多的游山客身份不明,若讓他們滯留山上,其中如果藏了歹徒驚擾為皇上祈福的「欽差」,那自己的十分殷勤也就會全都泡湯。想到此,他便命人火速去找姜風,要他連夜派兵前往各寺院道觀,把留宿山上的游山客一律清下山去。

卻說姜風氣喘吁吁跑來南台寺,叩見李義河領取指示後,當即面有難色。

「看你臉上有犯難之意,究竟有何事情?」李義河坐在躺椅上,斜睨著垂手站立的姜風。

姜風一介武夫,說話直捅捅的:「我這個把總,管帶一百來名兵士。這山上各處寺觀住宿的遊客,多則上千,少說也有幾百人,如何一時清得乾淨。」

「做一點事就叫苦,這成何體統!」李義河說著就惱下臉來,申斥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朝廷花大把銀子養著你們,就指望這時候派上用場,你莫給我低眉落眼做臉色,反正今晚上要把遊客清理乾淨。」

姜風知道拗不過,便說:「李大人,這任務卑職接下,但我也得討個章程。」

「說吧。」

「如果遊客不肯走呢?」

「攆!」

「攆也攆不走呢?」

「你這個把總執行公務,有隨機處置之權,這樣簡單的事,還須問本官?」

「按台大人,我當然得問。卑職手下兵士,個個手執兵器,如果和遊客推搡扭打起來,說不定就會鬧出人命。」

「你想嚇唬本官?」

「卑職沒有這個意思,按台大人不要誤會。」姜風忙不迭聲解釋,「去年八月南嶽香市,一天上山敬香的遊客就有一萬多人,卑職手下人維持秩序,就和一些愣頭髮生衝突,雙方動起刀來,還真的鬧出了人命。」

「既是這樣,碰到蠻不講理的人,不等他動手,先拿枷把他鎖了。」

「這也是個話。」

姜風本是領會的意思,但話說得不得體,李義河也就產生了「秀才遇到兵」的懊喪。姜風還欲問什麼,廟裡的知客僧走了進來,說是方丈請李義河過去。

李義河隨知客僧走過一個過堂,到了對面廂房,這裡也是一排客房,方丈站在一間客房門口,朝迎面走來的李義河施了一禮,說道:「依李大人的意思,我們用碧紗籠把這首詩罩了,不知合不合意,還請李大人過目。」

李義河跨進房間,這是寺中最好的客房之一,預備給章公公住的。只見雪白的牆壁上安置了一個製作精巧的碧紗籠。內中罩著的是書在白粉牆上的一首詩:

一枕孤峰宿暝煙,不知身在翠微巔。

寒生鐘磬宵初徹,起結跏趺月正圓。

塵夢幻隨諸相滅,覺心光照一燈燃。

明朝更覓朱陵路,踏遍紫雲猶未旋。

落款九個字:宿南台寺,張居正並書。

李義河偏著腦袋盯著牆壁出神,方丈也不知他是在欣賞詩呢還是欣賞碧紗籠。站在一旁等了一會兒後,小聲問道:「李大人,這碧紗籠你看做得如何?」

「很好,很好!」李義河略一點頭,掃向方丈的眼風,也就顯得格外的興奮,「十五年前,我與張居正結伴來游衡山,那時他從翰林院編修職位上退下來養病,我從戶科給事中的位子上退下來養病。兩個六品官,都三十啷噹歲,養病在家。無官一身輕,遊山玩水,真是不亦樂乎。我們游衡山的第一夜,住在福嚴寺,第四夜就住進南台寺。那時,你還不是這裡的方丈。那夜裡,我們兩人在寺里就著齋菜喝了一點酒,趁著酒興,張居正隨口吟了一首詩,並讓小沙彌拿來筆墨,把這首詩寫到牆上。那時候,張居正滿腦子裝的都是一些出家人的思想。十五年了,我二度上山,見到這首詩如見故友。張居正已由六品編修躍升為一品內閣大臣,再也沒得空閑做當年那種出家夢了。不過他的詩留在南台寺牆上,真的成了南台寺的珍寶。明日讓章公公住進這間房,他一定也很高興。」

李義河提起的這段往事,現在的南台寺方丈雖不是當事人,但老早就聽說了。他對張居正留在牆上的這首詩,還是精心保護,只是不曾想到應該弄個碧紗籠罩起來。

「方丈師傅,這間房平時鎖起來,只有像章公公這樣的欽差或者封疆大吏來了,才打開讓他們一住,你看如何?」

一直點頭應承卻不說話的方丈,見李義河問上臉來,只得答道:「李大人提議極好,老衲照辦。」

一直跟來看熱鬧的姜風,這時冷不丁插上一句:「聽說張居正要當首輔。」

「你聽誰說的?」李義河問。

「祝融殿的老道人,十五年前,張閣老在那裡抽了一支簽,按台大人不是跟在一起么?」

李義河聽了這句話儘管心裡頭熱乎,但表面上卻不得不板起面孔訓斥:

「你大小也算是吃皇糧的人,怎好如此信口開河?啊,真是的,你為何不去執行公務,卻跟來這裡?」

姜風又是抱拳一揖,說道:「回按台大人,卑職還有一事須得請示。」

「請講。」

「清理山上遊客,是不分青紅皂白一律開趕呢,還是有所分別。」

「一律開趕。」

「如果遊客中也有官身,怎麼辦?」

「哦,這大約不會吧。」

「眼下就有一個。」

「誰?」

「剛剛卸任的兩廣總督李延。」

「李延?」李義河大吃一驚,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追問一句:「你說是從廣西慶遠卸任的那個李延?」

「正是。」

「他現在何處?」

「福嚴寺。」

姜風接著把他遭遇李延的事情講述一遍,李義河感到事情真是太巧。大約兩個月之前,他奉張居正之命秘密去了一趟慶遠街,儘管殷正茂閃爍的態度令他不滿,但他仍從別人口中探到李延貪墨的一些蛛絲馬跡,如今在朝廷敬香隊伍到來之際,李延又突然出現在衡山,這究竟是趕巧兒的事呢,還是李延要來這裡同什麼人接頭?李義河頓時多了一份警惕。思忖一會兒,他突然一改對姜風的生硬態度,拍拍他的肩膀,親熱地說:「走,回到我房間去,就這件事情,我們再好好談談。」

聽著覺能老和尚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寺院後門吱響了一下,接著復歸於靜。「孤鶴」這才起身沿著檯子周邊的石欄杆走了一圈,然後揀了一個石凳,與李延隔著石桌相對而坐。覺能和尚走後,李延的心情忐忑不安,雖然他求訪異人的心情迫切,但眼前這個人出現得過於突然,又叫他放心不下。趁著孤鶴散步之時,他偷偷打量,見他身穿一件三梭佈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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