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滿天山 第一篇 第三章 沙場秋點兵

沙場秋點兵。

在無垠的黃沙上,排列著上萬的人馬,各隊旗幟鮮明,紀律嚴格。烈日下,眾人汗流如注,可仍一個個穿著沉重的盔甲站在那兒等候檢閱。

今天,是丁寧少將軍接任後第一次點兵。

一行人馬在隊前緩緩走過。居中的是一位白袍少將,兩邊隨著是方天喻、洪江兩位副都統。居中的人腰懸長劍,劍名倚天,銀馬白甲,奕奕如神。

他就是丁寧,新來的統領,名將之後。

擂鼓三通之後,他登上了高台,觀看陣法演習。

只見一邊的指揮者揮動三色小旗,各支隊伍如蛇般川流不息。方隊很快便演化為一個大陣,陣中旗幟各不同,每一方士兵又各有職守,互相配合卻又各自獨立,走動得井然有序。

時間一直持續到傍晚,演習才完畢。

丁寧揮了揮手,下令:「各隊收兵,準備祭祀!」

三牲果品抬到了廟前,丁寧手起一刀,割斷了牲畜的喉管,以血澆地,同時,軍士已奉上了血酒,他與兩位副統領一干而盡。身後,軍中一片高呼。

天黑了,軍營中一片歡騰。各個火堆上烤著全牛全羊,軍士們有的吹起了胡笳與羌笛,有的則在空地上角斗為戲。今天新統帥上任,大家難得開心一夜,明日便又要回到清苦的邊塞歲月里去了。

丁寧手按長劍,坐在中軍帳的虎皮椅上,以頭盔為杯,與幾位副統帥對飲。他已連飲數十杯,面色不改,談笑甚歡。各位統帥心下暗驚:別看這京城來的公子哥兒斯斯文文,喝起酒來卻一點也含糊,於是各自下心裡多了些佩服。

酒過三巡,丁寧拔劍而起,朗聲:「飲酒不可無助興之樂,願為諸位舞劍。」

話音未落,他已飄出帳中,飛身躍上五丈高的旗斗。眾人見統帥輕功如此高妙,個個咋舌,一下子全呼啦啦圍了過來,仰頭望著桿頂。

丁寧拔劍在手,對月長嘯一聲,陡覺豪情滿懷,高聲道:「擊鼓!」

鼓聲響起,劍光閃出。丁寧在旗杆頂上舞劍,一套迴風劍法施展下來,底下的人只覺銀光如灑地銀輝,把少將軍層層包住了,彷彿是一輪明月停留在竿頭,不由個個喝彩不迭。

一套舞完,丁寧劍勢一頓,又是一套「刺秦劍法」。

這套劍法是有感於荊軻刺秦的壯舉而創,劍勢大開大闔,悲壯而蒼涼,極適合此刻沙場的氣氛。彷彿看出了他舞的是這一路,台下的鼓聲一頓,亦緩緩一記一記敲了下來,凝重而決然。

鼓上敲的,居然是古曲《將軍令》!

劍與拍和,丁寧意氣飛揚,劍若游龍。

一曲方終,台下軍士只見一道白光如電般閃過,「唰」的一聲,台上的白影與劍光直掠下來,有如流星划過蒼穹,穩穩落回了宴席前,劍脫手直飛入鞘,將軍端坐入席,面不改色地端起一杯酒,向周圍微微頷首。眾人嘆服,心中對這個文弱少年的懷疑登時一掃而空,齊齊伏身在地,高呼:「將軍神勇,名震邊陲!」

丁寧淡淡一笑,繼續與眾將痛飲。酒至半酣,他忽地想起什麼似的,轉頭問副統帥方天喻:「剛才擊鼓的是誰?聽鼓聲,此人心胸大是不凡。」

方天喻搖搖頭:「屬下不知。」

他傳來一名士兵,吩咐道:「去問問,剛才是誰敲的鼓?」

那名士兵走了下去,眾將領又繼續飲酒。丁寧拍拍洪江的肩,帶了幾分醉意,道:「我年輕識淺,初來塞外,行事若有不周全之處,還望各位多多指教!」

洪江已醉了,大著舌頭道:「丁……丁少將軍放心,我洪江……跟過丁老將軍二十幾年,這條命……都是丁家的。」

方天喻亦笑道:「都是為朝廷守邊,自然該一心扶助少將了!」

眾將也紛紛附和,一時歡聲笑語,推杯換盞之聲盈耳。這時,那位士兵又走了上來,回道:「啟稟將軍,剛才擊鼓之人是葉青麟。」

一聽這名字,方天喻似乎震了震,面色一變,卻沒有說什麼。反而是洪江大著舌頭結結巴巴道:「這小子……還沒死?那可真是怪事!……命好硬。」

丁寧奇道:「葉青麟?他是什麼人?」

「這個人……」方天喻似乎有些遲疑,「是個干雜活的,睡在馬房裡,沒什麼特別。」

洪江醉醺醺地哼了一聲:「這小子當了幾年兵,本來早該升了。若不是於統領,哼哼……那個老於頭,一個勁挑他的毛病……聽說這小子得罪了京城裡的一個什麼官。老於頭回京前一天,還故意找了個碴子,往死里打了他幾十棍……我幾天沒見到這小子,還以為他死在馬房裡了呢。」

丁寧心下疑惑,正要問下去,方天喻已攙起了洪江,笑道:「看洪統領醉成這樣!少將軍,屬下不勝酒力,要先行告退了!」

他彷彿阻止洪江再說下去,那個醉了的人彷彿明白過來,也就不再說話。

丁寧也不再說什麼,只起身相送。

已四更了,狂歡的軍士已經進入了夢鄉。只有馬廄里的燈還亮著。

在靜謐無聲,奇寒徹骨的關外之夜,也只有駐邊的將士,在對月吹著胡笳與羌笛。燕然未勒歸無計,一夜徵人盡望鄉。何時才能平息干戈,解甲歸鄉?

「你是不是也在想家?」馬廄中那盞明滅不定的寒燈下,一個白衣女郎坐在稻草堆中,問旁邊的一名馬夫。她的眉間,亦有淡淡的鄉愁。

葉青麟嘆息了一聲,不再說話。

「你的家鄉是什麼樣子的呢?說給我聽聽好不好?」雪鴻問。

「我的家鄉在汾州西河,窮得讓你無法想像。」他開口了,聲音平淡而苦澀,「我家有一個老母,一個出嫁了的姐姐,一頭牛,兩畝半地——這在全村裡已不算最差的了。」

雪鴻怔了怔:「那你們……靠什麼吃飯呢?」

「飯?除了大年夜,一年頓頓吃的是粗糠野菜。」葉青麟笑笑,聲音裡帶著嘆息,「未央郡主,你也許想不到,你的一頓早膳足足可當窮人的半年口糧。」

彷彿被這樣的話刺痛,雪鴻猛然一顫,低下了頭,半晌才那回:「你……你看不起我,嫌我什麼也不懂?是不是?」

「我們本就不是一類人。」葉青麟嘆了口氣:「郡主,你實在不該做出這麼傻的事,離開郡府來這兒——你這樣抬舉,我實在受不起。」他起身,撥動著那盞風燈:「要知道我只是個從牢里放出的無名下隸,替人洗馬打雜,而你……本是貴族中的貴族。」

他的聲音已變得遠在千里之外,如同他的心。

「可是,」雪鴻低下了頭,低低道:「可是……我喜歡你啊……」

她的聲音已細如蚊鳴。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嚇著了——她……她竟說出這麼「不要臉」的話來?如果被父母聽到了,一定把她罵得狗血淋頭!

可葉青麟彷彿沒聽到一般,仍淡淡道:「我在鄉下已經定了親了,我告訴過你的。」

「我知道,」雪鴻的臉變得蒼白,顫聲道:「可我管不了這麼多了!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認命,死在那個牢籠里!和你在一起,快樂一天就是一天,以後的事……我不想去多想。」

「可我必須想清楚!」葉青麟轉過身,目光冷靜而從容,「沒有結果的,未央郡主。你回去吧。」

雪鴻的臉已變得慘白,身子開始慢慢發抖。

「我……我可以做你的妾。」她的聲音也已顫抖得幾乎失去控制,可她還是說出了這一句!

沒有人知道在此刻她的心忍受著怎樣的折磨——羞恥,慚愧,從小受的教導告訴她她做了一件多麼可恥的事!堂堂一個天族的郡主,居然屈身向一個馬夫示愛,主動要求做對方的妾滕!

那樣的話,似乎讓葉青麟也怔住了。

他表情變了數變,過了許久,才淡淡道:「實在當不起。一個窮人家,不需要三妻四妾——未央郡主,我勸你還是回京城吧,別再胡鬧了。」

「胡鬧?」雪鴻臉色雪白如紙。她的神情十分古怪,有羞慚,有屈辱,更有一往無回的決絕——她起了身,渾身發抖地往外走,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輕聲道:「我明天晚上再來。」

這一句話,她依然說得平靜又平靜。

無論多大的恥辱,她都決定忍受下來。在當初違反和父親的約定,私自逃出那個黃金的牢籠開始,她就已經決心拋棄所有昔日的道德底線,她一定要堅持自己想要堅持的,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求求你不要再來了!別再來這兒了好不好!」在她客氣道別的那一瞬,葉青麟終於忍不住低呼,一拳敲在馬廄上,也失去了一直保持著的平靜和剋制,他一把拉住她,凝視著她的眼睛,煩亂地低語:「回到屬於你的世界裡去,別來打擾我了,好不好?你到底要怎樣?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雪鴻已把嘴唇咬出了血。她看著他的眼睛,那雙冷定從容的眼裡此刻只有煩亂,只有憤怒,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暖和感情,彷彿看著的是一個沾上手就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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