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曼青

「拓跋鋒。」

這三個字是寫在那個地上死人的額頭上的,用沾著血的劍尖。

不同於拿著這把劍的英俊白衣人凜冽而強悍的氣質,那三個字卻是笨拙而醜陋的,彷彿是一個三歲無知小孩的信手塗鴉——即使是這場比試的贏家,彷彿也覺得自己的無能,不由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哎,怎麼還是寫成狗刨一樣啊?」頭頂上方忽然傳來了清泠泠的笑聲,調侃中帶著揶揄。但是,笑聲卻是縹緲無定的,忽近忽遠,如霧一樣纏繞在人耳邊。

彷彿對來人並不覺得意外,白衣人沒有抬頭,劍眉一軒朗聲笑了起來:「你們漢人的字很難寫哪……小丫頭,要麼你來教我如何?」

也是灌注了內力,他的朗笑如同嘯吟般地穿梭在林里,到處捕捉著那個霧一樣的聲音,而那個聲音如同絲一般牽連不斷地在林中裊娜飄舞。兩人有意無意地以內力相鬥,於是,整個林里都充滿了奇異的笑聲,遠遠近近地追逐、迴響著,在空山裡回蕩。

對於這個忽然出現在決鬥現場的神秘少女,他並不感到驚奇——自從黃山一戰以來,幾乎每一次他與人生死相拼以後,都會在現場看到或聽到她。

「喏,本小姐來教你這個蠻子……」陡然間,他聽到那個飄忽的聲音停頓了下來,停在頭頂右上方,輕輕地笑,「看好了!」

他驀然抬頭,看見了那個坐在楓樹枝頭的青衣少女。

火紅的楓葉因為剛才他和蒼南隱叟那一場決鬥的劍氣而被催落了一些,在零落的枝葉間,那個少女如一隻青色的蝶一般,停在顫巍巍的樹枝盡端,纖弱的手指握著一支碧色的簫。隨著她手中竹簫的移動,林間潮濕的腐土彷彿被無形的利劍劃開,只聽輕微的嗤嗤響聲過後,蒼苔上赫然出現了三個飄逸靈秀的字:「拓跋鋒。」

「好!」男子忍不住脫口讚歎了一聲。

「還算你有眼光。我自小習的王逸少的字呢……」楓樹上的青衣少女有些自傲地笑了起來,「師傅說,我已經有八分的火候了,都可以出去賣字為生了。」

「哪裡,我可看不懂你們漢人的狗爬字——我是讚歎小姐好厲害的無形劍氣。」拓跋鋒說的居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看著地面上的筆跡,輪廓分明的臉上有動容之色:「『彈指悲歡』?想不到中土還有存在於上古傳說的武功流傳!」

「嗯,所以說,你不要以為現在一路挑戰中原各大高手下來從未有敗績,就小看了中原武林啊……」那個少女笑了起來,但是笑聲卻是有些冷冷的,隱約透出殺氣,「拓跋鋒,這幾個月來你已經連續殺了十大高手中的五個了——但是,剩下的另一半,可是越來越難了呢。」

拓跋鋒揚了揚手中長劍,甩掉了劍上的血珠,揚眉傲然道:「相信再在死人額頭上籤了四個名以後,我在帝釋天頭上寫字的時候,一定會好看很多哪。」

帝釋天。一個令所有中原武林人士震懾的稱號——只有被公推為武林第一人時,才享有的稱號。

枝頭少女的臉色沉了一下,低聲:「好狂妄的蠻子……竟然小看我們中原武林的第一高手?就是你運氣好能殺到他老人家座前,和他動手,你是連怎麼死都不知道呢!」

拓跋鋒針鋒相對:「小姐你也是小看我們契丹第一高手了。」

「哼。」青衣少女似乎被他氣到了,忽然從楓樹的枝頭消失,如同一隻翩然而去的蝴蝶。

她身形雖然消失在林里,但是蝶翅惹動的微風卻仍然在林中蕩漾,風裡帶著淡淡的木葉香氣,忽然間,又有一縷若有若無的簫聲傳來——林中忽然萬籟俱寂,連依稀的鳥啼都驀然消失。在微微流動的、帶著木葉香的空氣里,只有那斷斷續續的簫聲在低回盤旋。所有流逝的時光,忽然間,彷彿就在吹簫者的手指間起起落落。

那是美得讓人屏息的樂曲——拓跋鋒再一次呆住。

又是那樣的簫聲。

他忘不了第一次聽到這樣簫聲的那一天。

那是在他又一次從鬼門關掙扎著蘇醒的時候,那個一襲青衣、如蝶一般的少女,就坐在枝頭自在地吹著簫。揚起的烏黑髮稍,如同霧一般在暮色中散開,襯托出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瓜子臉。

一剎間,他恍惚地意識到自己可能邂逅了傳奇——在他們族中,那自遠古以來就流傳的、關於雪山上美麗聖女的傳奇。他漸漸回憶起了方才結束的那一戰——那個號稱武林大家的黃山劍客居然使出了那麼陰毒的暗器。在對方宣布服輸後他放下了自己的劍,然而那種暗器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來了……他只來得及剜出傷口附近帶毒的肉,然後眼前就全部黑了。

醒來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個吹簫的少女。

是這個人救了自己嗎?她是漢人吧?——一個漢人、一個似乎是武林中人的漢人,竟會救自己?她到底是什麼來頭?

「喂——」嘶啞地,他對樹上那個少女打了聲招呼,然後不客氣地說:「吵死了……麻煩你安靜一點好不好?弄得我連睡都睡不著……」簫聲驀然而止。青衣的少女從枝頭翩然而落,帶著一種啼笑皆非的表情,歪頭看了看只剩一口氣的他,嘴角扯了一下,然後哼了一聲:「真是對牛彈琴……一點風雅都沒有的蠻子,知道什麼《廣陵散》?早知道讓你死掉算了!」

他微微一怔:果然是她救了自己,而且她知道自己是異族人……但是,為什麼她會救自己呢?現在,整個中原武林的人士,都是欲殺自己而後快的吧?要知道,從入關到現在,他已經連續殺了中原武林引以為榮的十大高手中的三位了——而且,不是暗殺,是正正式式的挑戰,光明正大的決鬥。

這一路血戰前行,他幾乎是抹殺了整個中原武林的顏面。

出身長白拓跋氏的他,是契丹族的第一勇士,他的武功迥異於中原任何流派。雖然幾十年來遼宋兩國邊界戰爭不斷,導致了兩個民族的仇恨越積越深。但是,他此次一人一劍挑戰中原武林,卻並不是出於任何的民族恩怨,也沒有任何的政治背景。

——他只是一個武者。他入關,只是為了挑戰中原武林在天下武學的權威。

他不相信那些「天下武功源出少林」的名言。他想用自己手中的劍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和契丹族的武學高度,他要讓中原第一高手帝釋天的血,染上自己的劍鋒!

但是,要取得和那個至高無上的天帝對決的資格,他必須用其他高手的血證明自己的實力——他想:如果殺盡了十大高手中的其他九位,那麼天帝也將不得不現身出來答應他的挑戰吧?

四個月來,三場生死決鬥,無數次小械鬥和暗算圍剿,但是無人能攖其鋒芒。

中原武林的榮譽,正被他一步一步地踩得粉碎。

只要是武林人士,沒有不知道「拓跋鋒」這個魔星的,也沒有人不盼著他死——但是,這個青衣少女為什麼竟然要救他呢?要知道,在方才他昏迷毫無還手之力的時候,不要說一劍殺他,就是放著他流血不管,他都只有死路一條。那個時候,為中原武林除去心腹之患,正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然而她竟然放過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可以動了嗎?」很不客氣地,她伸足踢了他一下,有意無意地踢在傷口附近,讓他痛得跳了起來。

「蠻子的生命力果然都很強啊……簡直是像老鼠一樣。這麼挨打都死不了?」她喃喃自語,這樣的比喻讓他哭笑不得,然而生澀的漢語又讓他一時無法反駁,只聽她繼續摸著簫自言自語,「雖然師傅說不可以乘人之危……現在他能動了,應該可以殺他了吧?」

大驚之下,他條件反射地伸手拿自己的劍。

然而,劍不在身上了……他視如生命的劍,居然不在自己身上!

一時間,他臉上也有了震驚和錯愕的表情。

「哈哈……你終於被嚇到了……」少女笑聲驀然響起在夜風裡,然後她的人忽然消失了,「以後不準說我的簫聲難聽!你這個什麼也不懂的蠻子。」

笑聲如蝴蝶一般在密林里飄來飄去,然後許久才漸漸遠離。

好精湛的內力!他苦笑了:原來,她不是仙女,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漢人罷了。蠻子……這些自負是萬夷來朝的天朝上國之人,都是這樣鄙夷地看待一切非自己族類的人吧?所以,他這樣一個來自關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挑戰漢人權威的蠻子,被所有中原人士視如蛇蠍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然而,越是這樣,他越是決心要把中原武林所有的榮譽,在劍下一寸寸粉碎!

在她離開後,他四處摸索著,手終於抓到了熟悉的劍柄,忽然有些哭笑不得——原來那把劍,被她墊在自己腦後用作了枕頭。

不過他的笑容很快凝結了:和把劍墊在自己腦後比起來,揮劍斬下自己人頭恐怕更為容易一點吧?為什麼她不殺自己呢?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這一個青衣漢女,恐怕是大有來頭啊……

自從第一次救了自己後,以後那兩場決鬥,她每次都來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