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船吹笛雨瀟瀟 第十一章 兩兩相忘

一夜的長談,沈鐵心從狻猊的艙里出來的時候,望著在破曉黎明中急速行駛的船隊,長長嘆了口氣,終於決定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

七殿下……只希望你能逃過此劫——然後,末將一定再助你共圖大業!

這些年來,太子偏信太傅徐甫言,七殿下功高卻暗自被猜忌,雖骨肉亦有隔閡——七殿下一直毫無怨言地輔佐長兄轉戰天下,卻只換得今日的下場嗎?

沈鐵心舉目遠望,龍首原在天那一端,再過去便是重重的大好河山。多少年了?遠離故土,轉戰四方……然而重拾河山的希望在一天天黯淡下去。到了最後,左支右絀的太子軍,居然到了不得不由七殿下入贅金家來換取外援的地步!

與其如此……七殿下的確還不如將這個天下的權杖直接抓到自己手裡來!

他驀地扣舷長嘯一聲,終於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長嘯聲未落,沈鐵心看到了上游急速而來的小船。在破曉的曙光中,那一襲熟悉的白衣坐在船頭——虎將的眼睛,忽然因為驚喜而瞪大。

「七殿下!七殿下!」他驀地跳上船頭,靠著船舷大呼。

然而,那個人坐在船頭,似乎有些發怔地看著流水,沒有看屬下一眼。

沈鐵心看到了雪崖皇子白衣上依稀的血色,心中一下子繃緊了,恨不能跳過船去,奔到主帥身邊。他再度大呼了一聲,然而那個白衣人還是沒有聽見,只是自顧自地拿出一管長笛,在船頭橫笛而吹。

沈鐵心那般豪爽直肚腸的漢子,在聽到那般笛聲的時候,也不由怔了一下。只感覺有什麼辛酸刺骨的東西,一絲絲滲進骨子裡來。

這一次,雪崖皇子吹的還是《鐵衣寒》,曲中卻沒有兵刀的冷銳,而完全是悲涼如水。

怎麼……怎麼回事?沈鐵心心中猛然有不好的預感,一顆心直沉了下去——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既然七殿下好好地返回了,難道……難道是趕過那邊去的王妃出了事情?

正當他這麼猜測的時候,卻看見船艙里紅衣一動,七王妃低頭走了出來,走到雪崖皇子的身後。紅衣烈烈如火,映著朝陽初起的水面,明艷不可方物。

沈鐵心覺得哪裡不對勁。那個王妃……那個王妃……今日居然這樣的安靜。

金碧輝的手指緊抓著那個白綢的錦囊,裡面那顆價值連城的辟塵珠硌痛她的手心。

她只是靜靜站在夫婿的身後,聽著那曲調,眼睛卻落在手心的錦囊上——那裡,錦囊的夾層中,染血的冰綃上密密綉著幾行小字:

「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

「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

「攬風如挽袂,執手似初呵。

「人間但存想,天地永婆娑。」

最後,還有六個小字「於天慶十一年」。

天慶十一年……那是八年前了。那一年曦帝駕崩,太子尚未繼位,四皇叔永麟王便掀起了宮闈變亂,炎國剎那間陷入了風雨飄搖。

這便是他在亂離初起,明知咫尺天涯時贈給長孫太子妃的詩吧?

她驀然有想哭出來的感覺,然而用力咬著牙,生生忍了下去。她不了解顏白……她根本不了解自己「丈夫」是什麼樣的人——她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二十七。

那麼,在之前的二十七年,他遇到過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樣的事?遇到過什麼樣的變亂傷痛?有過什麼樣的歡喜?……她,卻是一無所知。

——如同他對於她。

金碧輝再也忍不住輕聲苦笑起來,忽然覺得荒謬——原來,即使父親眼光再准,她自己再不羈,總有一些事情,是完全不以人力為定的。

上天安排他們這樣截然不同的人相遇,只是開了一個玩笑。

所有人都會合了。嘲風見過了弟弟,兩人先分頭安頓了疲憊的軍士,讓沈鐵心陪著雪崖皇子歇息一下。看見七皇子神情茫然的樣子,沈鐵心也是心中惴惴,急不可待地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詢問主帥發生了什麼事,便立刻也退了下去。

豪華的船艙內,驀然只剩了金家三兄妹。

嘲風本來就是沉靜的脾氣,再加上和狻猊非一母所生,兄弟之間自幼便不甚熱絡,此刻也不說話,只是看著最小的妹妹,臉上有隱隱的憂心。

金碧輝也不說話,手裡反覆揉著那個錦囊,居然安靜地出奇。狻猊沉默了片刻,終於忍不住驚詫地問出了聲:「五丫頭,你怎麼了?——你的男人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你心疼他傷成那樣?放心,死不了——」

嘲風驀地抬頭,眼神如刀,封住了四弟下面的話語。

然而已經來不及,狻猊震驚地看到潑辣的妹妹驀然間唇角一沉,猝不及防就哭出聲來:「你還說!你還說!——回不來了,什麼都回不來啦!」

看到大顆的淚水從妹妹眼中落下那一瞬間,狻猊徹底的怔住了:十歲以後,他就再也沒有看過妹妹這樣子的哭過。

嘲風不說話,只是把手放到了妹妹的肩上,緩緩收攏過來。金碧輝本來是擰著身子坐直了,然而只是犟了一會兒,便一頭栽到了哥哥懷中,扯著他的袖子哭得放肆。

嘲風嘆了口氣,拍拍她的肩膀:「別難過,這點事情算什麼?——那個小子三心二意對不住你,最多你休了他算了。哥跟爹爹說去。爹如果不肯,你就跟了我去北海別理他了。」

狻猊聽到這裡,猛然站起:「不行,我要去宰了那個小子!」

「關你屁事!」金碧輝一把扯住四哥的袍子,怒,「不許你動他一根手指頭!聽見了嗎?不然我……我……我跟你翻臉!」

狻猊怔住,久久凝望妹子的臉,然後帶著一絲不可思議的神色,詢問地看向一邊的嘲風。嘲風對著四弟輕輕搖頭,將他拉回座中,嘆息:「你還不明白?——這回五丫頭算是徹底栽在那小子手裡了。」

「怎麼辦?那丫頭已經幾天不說話了,昨天還半夜跑出去,不知去了哪裡今天才回來!」已經是第五天上了,狻猊依舊是滿臉的火氣,「依我的脾氣,早該宰了那個小子!都什麼人啊……五丫頭除了脾氣躁些,可是千里挑一的女子呢!」

「萬里挑一。」窗下,白衣束髮的男子微微喝了一口茶,補充一句。嘲風看著手裡剛收到的飛鴿傳書,眉頭蹙了起來,蒼白秀氣的臉上有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這種事情,即使我們心裡著急也是半點插手不上。等著吧,那丫頭自己會想通的。」

「喂!你怎麼可以這麼自在?要知道那丫頭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爹——爹現在不在,你就不能好好出個主意?」狻猊看著這個自幼就遊離於金家大家族之外的兄長,感覺有些憤懣,「是不是因為你覺得自己是外人,懶得管她的事了?」

嘲風霍然放下了手裡的信箋,眼神一變,竟然隱隱有殺氣。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長眉一挑,聲音肅殺。

狻猊悚然住口,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海王先後有三任妻子,第一任妻子死於其發跡之前,留有一子。而第二任妻子曾伴隨他在海上征戰四方,一度被敵方船隊奪走。等海王滅了仇家將其奪回,卻赫然發現妻子懷上了仇家的孩子,已經快要臨盆。

海王沉吟許久,終不忍將妻子腹中孩子扼殺,讓妻子將其生下。

雖然旁人都提醒海王,這個仇家的遺腹子會是一個禍根,與其養一條將來會反噬復仇的狼崽子,不如早早絕了後患。然而縱橫海上的海王心懷磊落,依然把他當作了自己的孩子一般撫養。

嘲風幼年時,其他幾個兄弟都因為種種顧忌而與他疏遠,唯有第三任夫人生下的五妹特別黏他。

嘲風自幼便與眾不同,沒有海上船員們的粗獷野性,沉靜憂鬱,敏銳多思,雖然外表看似文弱少年,卻對海戰有著極高的悟性,一連輔助海王贏得了多次海戰,將整個北方海面也納入了家族勢力範圍。連海王都忍不住當眾誇獎這個孩子天縱英才,令夫人大為憂心,覺得自己子嗣的地位會受到威脅。

然而不等家族裡各種不同的聲音傳出,嘲風忽然提出遠赴極北的蒼茫海,願長年居於北海為家族管理此處,再不返回。

「這個孩子太過聰明,所以從不相信別人。」心知二子忽然請辭的原因,海王嘆息。

然而,族中更多的人暗地慶幸——不是自家人,遲早留不住。不如早打發得遠遠的,也免得將來會起了異心,來爭奪家主之位。他是聰明的,知道進退,所以在最合適的時候一走了之,緩解了族裡日漸凸現的矛盾。

在嘲風帶領船隊出發遠赴北海的時候,只有一個人真心地為他的離開哭得稀里嘩啦。那就是五妹金碧輝。海皇二公子站在船舷上與幼妹話別,執手數度無語。

「如果有人欺負了你,二哥就是在天涯海角,也會立刻趕回來幫你的。」

揚帆遠去前,他那樣對唯一的妹妹承諾。

從此後,他再不踏足雲荒,只在遙遠的北海自立為王。

嘲風非海王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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