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墜 第五章 星墜

新落成的帝王寢陵,明堂辟雍。

一座白玉雕琢的神龕上,華美繁複的衣飾重重堆砌,幾乎讓她感覺自己是一個雕像——實際上,她也即將成為一座石像。

在神官念完了咒語、自己喝下了聖水之後,她將會漸漸石化,成為一尊千年不變的雕塑,守在帝王墓道的入口,手執長明燈,等待傳說中的帝王「轉生」到來的時刻,為他開啟地宮通往陽世的大門。

宏大的儀式終於結束了,所有參與大葬的人都退到了墓外,進行最後封墓前的祈禱。她無聊地四顧,看著這個不啻為曠世工程的燮開國皇帝的死後地下陵園——

地上,是水銀做的江河和石砌的山巒,象徵著九州大陸;

頂上,是雕刻著的漫天星斗,蒼穹變幻;

墓室一共分三進,兩處享殿,燮王的金棺遠在最深處的內室里。

那樣大的地方……卻只有他們兩個人。果然,無論生死,都是一樣的寂寞啊。

炎凌,如今,我是真的來這裡陪你了,你可知道?

我們在紫宸殿里共枕十年,因為寂寞而彼此擁抱取暖,卻始終不曾觸及過對方的靈魂。但,在我們之間,必定是有著頑石一樣堅固的福緣吧?生前不能彼此放過,連死後還要糾纏至永遠!

她茫然地看向墓道入口外的天空。天還是沒有亮透,星星如同無數的眼睛,遠遠近近地俯視著她,靜謐而神秘。那一瞬,她心裡陡然有空茫的情緒,竟不敢再仰望,轉開了眼睛。

「燮仁孝貞靜貴妃」。她看見了神龕台座上刻著的一行字。那是她的謚號,是那些滅亡了她故國、擄掠了她的燮國的人,在最後給予她的隆重讚許。

「哈哈哈……」花蕊夫人諷刺地笑了,然後感覺到腳上的麻木,一絲絲的,從足尖往上升起。那是咒語的效力開始發作,將漸漸的讓她化為一尊冰冷的雕塑。麻木蔓延得很快,她低頭,看著手上的肌膚一寸寸的變得僵硬和寒冷,有如堅玉。

以後,這雙石化的手,將永恆不變地執著那盞長明燈。

她最後一次抬頭,看向北方的天空——那裡,星辰照耀下,是她多年未回的故國。

父王,舞霓,還有……暗羽。

多想再看一眼啊……哪怕那一眼之後,便是永閉地底。

看著星空,她漸漸不能呼吸,因為麻木已經蔓延到了胸口。然而,她的眼睛卻定定的看著星空的某一處,片刻不離。那裡,漆黑的空無一物。

「有敵來犯!有敵來犯!」

意識已經漸漸模糊,然而,卻聽見墓道外的人群忽然起了巨大的騷動。金柝聲響徹內外,跑動聲、叫喊聲,亂成一片。

頭部還能轉動,她費力的看向墓外,忽然怔住了。

無數的雪白羽翼從天而降,落在墓外的廣場上,一落地就和燮國的守衛軍隊展開了激戰。當先一位男子,收斂了背上漆黑的雙翅,用劍殺出一條血路,沿著墓道奔了過來。

噠、噠、噠……他的腳步迴響在墓道里,每一響都恍如夢寐。

「暗羽?」花蕊夫人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越奔越近的人,彷彿像是在做夢,「真是你……是你來了嗎?……還是、還是我又做夢了?

那個人越過明堂上的水池,過來一把拉起了她:「馥雅,快走!」

她笑了,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看著他的手觸碰到她的手腕,看著他在瞬間僵住。

「是轉生咒,沒有用了……暗羽哥哥。」她抬眼看他,輕聲回答。

她的雙手冰冷如玉石,在他的手中保持著僵硬的形態。暗羽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俯下身,想把半石化的她、連同玉石的蓮花座一起抱起!

然而,玉石的台基連著陵墓地基的岩石,絲毫不動。他連續發了幾次力,都無法撼動。暗羽脫口怒喝,拔出劍來一陣瘋狂地砍,堅硬的黑曜石基座上卻只留下長短交錯的印痕。

「不要白費力了,暗羽哥哥,」她微笑著抬眼看他,「你趕快回去吧——封墓石就要落下來了。」

「馥雅……馥雅!」他抱緊了她,眼角隱約有淚光。

十年了,那是他第一次擁抱自己的未婚妻子,然而她的身體冰冷而僵硬,猶如石雕。他知道,她是將要被永久的封印在這裡了……千百萬年,化為石像佇立。

短短的一瞬,回憶忽然如同潮水一樣無窮無盡地湧來,將他迎頭淹沒——

「哎呀!父王,有個哥哥在前面!」

「哥哥,你娘死啦!……去很遠的地方了。不過沒關係,雅兒可以陪你玩啊。」

「暗羽哥哥,你在軍隊里的時間比陪我的還多!不許不許!也不許你和舞霓在一起!……嗚嗚嗚,不許你去軍營!陪我玩嘛!」

——那是記憶中被嬌寵壞了的、粉妝玉琢的小公主。

「暗羽將軍,除非你能從敵人手中救出被遺留下來的族人,不然我是不會和你回昶國的——如果他們被遺留在燮國,那麼我也要留在這裡,盡我所能地保護他們。」

「簪子,請轉贈舞霓。」

——然而,十年後「花蕊夫人」所說的話,竟然已經是如此的不同。

這中間,她又經歷過怎樣大起大落。

「馥雅,對不起……對不起。」忽然間,他明白了她經受過的痛苦和煎熬,再也忍不住地對這個昔日的刁蠻公主感到了憐惜和敬意——原來,十年以來,她也一直在為了昶國戰鬥,和他一起!一直掙扎於自己肩頭的責任和道義,他卻忘記了在彼岸她的努力。

聽得那三個字,花蕊夫人笑了起來——他,終於是明白她了嗎?

她一生所努力追求的,無非是能與他並肩戰鬥。只是,他是男兒,是戰士,盡可以拔劍浴血上陣殺敵;而她沒有舞霓那樣的天分,空有傾城之貌,卻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以她自己的方式來盡到一個公主對家國的職責。

「不必說抱歉。」麻木幾乎讓她無法呼吸,然而她掙扎著,笑著回答:「暗羽……對於一直在戰鬥的人來說,沒有什麼好抱歉的……」停下來,深深喘了口氣,斷斷續續道:「如果……如果覺得抱歉,那麼,請答應我一件、一件事情吧……」

「說吧。」看見她蒼白的臉色,暗羽簡短的回答,「我什麼都答應你。」

花蕊夫人輕輕笑了,看著遙遠的天那一邊,用輕到幾乎如耳語的聲音,在他耳邊喃喃:「請、請你一定要……活著返回昶國去和舞霓團聚……讓她、讓她當你的妻子……對她好。」

那一瞬間,他心痛到無法說出話來——舞霓?原來,那個嬌憨跋扈的小公主早就什麼都知道!但即便如此,她卻依然還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原諒了他們。

她從六歲開始就和他在一起,十六歲的時候準備成為他的妻子,然而他卻背棄了她,無法控制地愛上了別的女子。她一直沒有埋怨,而是用自己的方式為昶國努力,在敵國用十年的青春歲月,換取了讓族人逃過燮王炎凌的鐵蹄蹂躪。

二十年了,她什麼都沒有說,不曾埋怨,也不曾屈服,甚至沒有再流露過一絲小兒女的情懷。她彷彿是把昔年的感情全數埋葬在心底了,就這樣陪著那個鐵血帝王同衾共枕。

人生又有幾個二十年呢?

她也真是忍得,就這樣絕望而沉默地堅持著,生生地將心燒成灰燼!

「答應、答應我……」全身已經僵硬,她轉動唯一可以動的雙眼,殷切地盯著他,彷彿看著二十年前風雪中的那個少年。

他沉默著,慢慢點頭,唯有淚如雨下。

她微笑了起來——有些東西只存在於特定的時間內,過了那段時間就沒有它存在的意義了……在記憶中美好的東西,就讓它只存在於記憶中吧。

她終於可以解脫。

視線都已經漸漸模糊,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天際那個空無一物的角落,哪一顆才是她已經黯淡的司命星辰?她微微苦笑——忽然,不知道是奇蹟還是幻覺,她看見那個角落的某一處閃出了亮光,然後,有一顆星星拖著長長的光,墜落了下來——

「暗羽,暗羽,你看!那是、那是我的星星……」用盡最後的力氣,她微弱的笑了起來,喊道,「那是我的星星啊……」

暗羽抬頭,看著墓道外面的天空:那些象徵著命運的漫天星斗,冰冷的俯視著大地,不知道哪一顆才是馥雅所說的星辰。

忽然,他不敢再低頭。

懷中的人已經沒有了呼吸,徹底的寂靜了。

那一瞬間,他的淚水落在石像冰冷的額頭。「馥雅……馥雅!」他再也難以自抑地將頭埋在她如雪的秀髮里,因為極其強烈的感情而全身顫抖,失聲痛哭——這種感情在瞬間甚至超越了愛和恨,彷彿一道閃,在心底留下永不磨滅的烙印。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就這樣抱著她,一起在這冰冷空曠的地宮裡永遠長眠。

「大哥,大哥!快出來!」混戰中,封墓石緩緩落下,外面傳來了羽揚焦急的呼喚。

——他的弟弟,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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