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墜 第四章 葬心

終於破曉了,然而天色還是陰沉沉的,是欲雪的天氣。

直到最後一顆星辰也隱沒,廊上紫衣的女子才回過身來,走入閣中。

那個人睡的很平靜……從此後,再也不會有任何的悲喜可以紛擾他。花蕊夫人在他身邊坐下,靜靜的撫摩著他的鬢角,看著這個號稱英雄蓋世的一代王者,眼神寂寞。

許久許久,忽然莫名的輕輕嘆息了一聲:「看來又要下雪了……真是寂寞啊。」

大燮王朝開國之王炎凌死了,死得離奇。

正史說他死於國政的勞累,野史說他死於刺殺,甚至有人說王弟晉王昌夜謀划了整個過程。在那個鐵血帝王倒下的一瞬,整個六合都為之震動。

燮王死去的消息是如此的震撼,以至於另一個從遙遠北方傳來的消息都為國人所忽視:在燮王死去的當夜,鶯歌峽對面的昶國軍隊飛越了海峽,在兩男一女三位翼族戰士的帶領下,突破了重圍,帶走了浮雲城裡被軟禁了十年之久的昶國國君和遺民。

這本來是一件大事,然而,在燮國大局動蕩的情況下,這一件事情幾乎得不到重視。新繼位的晉王忙著處理朝中錯綜複雜的權勢關係,對於上報的幾千名俘虜逃亡的事情、也沒有來得及做出有力反應。

歷史的進程還在繼續,無可阻擋——

結束亂世的大燮開國之君炎凌死了,燮國舉哀三個月。

三個月後,晉王昌夜繼位。

晉王即位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排燮國開國君主的大葬。

大臣們在爭執了許久和考證了幾百本古籍以後,終於勉強達成一致用「武烈」這個稱號,可是一度神秘消失的少司命卻出現在議事堂上。青色斗篷下,俊秀的少年顯得有些疲憊,對著滿朝的大臣,他淡淡提議:「用羽烈吧,先帝會喜歡的……」

雖然對方是天下第一星象學術士,但是禮部的尚書依然準備根據古禮反駁。

這時,朝堂門外忽然有一個聲音靜靜的重複:「不錯,用羽烈吧……皇上一定會喜歡這個『羽』字的。」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商討國家大事的場合。所有人,包括新即位的晉王和歆臨都看向了太和殿外——在輦道上拾級而來的絕色麗人,紫衣白髮,容光照人,卻是燮王生前最寵愛的妃子:花蕊夫人。

她一直走到了朝堂上,然後轉過頭,目光停在熟識的占星師身上,微微一頷首。「夫人,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雖然一直垂涎於這個女子的美色,但是在這樣的場合,面對著如此多的老臣,晉王還是板著臉說了一句,「先帝曾留下遺詔妥善安排,夫人一生當無憂,此事還請回頭再談。」

她站在朝堂上,微微一怔。

燮王安排妥當了她的後半生?原來,他畢竟未曾下令將她一起帶走殉葬?一生都是那樣寂寞的炎凌,準備一個人去另一個世界嗎?

她站在那裡出神,沒有退出去的意思,禮部尚書皺起了花白的長眉,叱道:「貴妃還是請趕快回拂香殿罷!皇上和臣等在商討國事,此非貴妃可來之地。」

「皇上?」花蕊夫人驚醒,瞟了晉王一眼,輕蔑地笑了一聲。然後,她提起了裙裾,在朝堂上跪了下來,輕啟檀口,一字字的說——

「啟稟皇上,臣妾蒙先王重恩,今願以身殉葬。」

瞬間,朝堂里的空氣彷彿停滯了,所有人的呼吸在剎間頓住,看著這個紫衣華服的妃子,似乎不相信那樣的話竟出自一個綺年玉貌的女子口中!

以身相殉!

「這、這怎麼可以!」下意識地,晉王脫口而出,氣急敗壞。

他垂涎於王兄的這個妃子多時,如今君臨天下,就算先帝曾留有遺詔令人將其送還故國,他也可以違逆不管,將她納入後宮。

如今好容易即將得手,她卻居然主動要求殉葬!

然而,片刻的震驚後,旁邊的幾位重臣卻呼了出來,禮部尚書上前重重叩首:「難得貴妃如此貞烈,足可為天下女子之表率,實乃大燮之福啊!」

「不敢當。」嘴角噙著一絲奇異的笑意,她微微低首,跪在台階下,「請皇上成全。」

隨著她的低首,長長的珞金流蘇在絕美的臉頰邊垂地,和著那一頭流雪飛霜也似的長髮,她再度開口,逼問那個遲疑的新帝王:「臣妾願為先王明堂辟雍中的執燈者,請皇上成全。」

「貴妃操行如冰雪,實為燮國之榮!請皇上成全!」禮部帶頭跪下請命,很快,幾乎所有朝中的大臣都匍匐在了丹樨下,紅色的文官服飾和黑色的武官服飾如同海洋。只有那個披著青色斗篷的占星師沒有動,站在忽然空曠起來的大殿中,若有深意的看向紫衣的女子。

在那個操縱過她命運的帝王死後,她選擇了以身相殉,而不是返回故國。

——為什麼?是因為她愛那個人嗎?

「好吧……准奏。立刻著有司安排貴妃的捨身事宜。」毫無駁斥這個提議的理由,看著如此美麗的女子,晉王還是只有悻悻地下旨,眼裡幾乎要滴出血來。

那,不啻是他成為皇帝第一天受到的第一個挫折。

「謝皇上恩准。」笑盈盈的,她站了起來,看著那個坐在高位上的人,嘴角有傲然的微笑——不會的,不會所有都是你的……那只是妄想罷了。

你以為你竊得了大燮,就擁有一切了嗎?

你永遠無法和你那個征服了天下的兄長相比——晉王昌夜。

在商定了開國君主的謚號後,那些大臣又在商議該用什麼樣的謚號給如此貞潔的貴妃。不願多聽那些讚頌之詞,她行了一禮,退了出來。

在從太和殿出來的時候,她看見了已經站在漢白玉台階上等她的少司命歆臨。

「為什麼不回昶國去?」他開口,深淵一般的眼睛裡有莫測的光。花蕊夫人抬頭對他一笑:「我的司命星辰,十年前就已經黯了,不是嗎?」

「鶯歌峽那邊,還有人在等你。」從來不喜歡多問別人的是非,然而今天,他卻忍不住一再的多嘴起來,想勸說她放棄這個可怕的殉葬念頭,「夫人並不是無處可去。」

「不,你不知道,我早就已經回不去了——那裡已然沒有我的位置。」花蕊夫人搖搖頭,望向北方的天空,輕輕道,「事實上,不是那樣的……完全不是外人以為的那樣子的。他們怎麼說?是公主被暴君擄走,有情人天各一方嗎?……有情人?哈!」

彷彿覺得有趣似的,她笑了起來:「知道嗎?大婚那一天,暗羽無法和我完成血誓……」

她揚起了手,將手心那一道傷痕給占星師看:「按族裡的規矩,大神官為我們祈禱後,割破了我們的手握在一起,然而,我們的血滴到聖湖中卻沒有融合,而是各自分兩縷沉入了水底!那是絕對不祥的……證明了我們兩心不能合一,也證明了暗羽並不愛我。

「雖然決定了要娶我,雖然一直很平靜地掩飾著,但是唯有血,是無法說謊的啊!」她淡淡笑著,並無悲憤,亦無不平,「像我這樣連自己都無法保護的弱者,又怎能讓他看的起呢?也許,舞霓更配他吧?」

「可惜那時候的我太嫉妒她。為了證明自己也能和他一起戰鬥,才帶著驂龍衝到了敵人的陣中。那樣的逞強……結果還是被擄來做了敵人的玩物而已。」

「從來我都是這樣的無用啊。真是給昶國丟臉了……」花蕊夫人搖了搖頭,落寞的笑,「連最後去殺燮王,也是沒有成功——唉,其實就算姬武神不來刺殺,我也不知道能否有勇氣看他喝下那杯毒酒而不阻止……說到底,我從來沒有與任何人戰鬥到底的勇氣。」

「馥雅公主……」忍不住,少司命叫了一聲,卻無法打斷她的自言自語。

「族人終於全部解脫了……結髮簪我也給了舞霓——啊,其實早該給她的!但是我捨不得,就硬是霸佔了那麼些年。雖然我也知道,如果我不主動退還婚約的信物,以暗羽的為人,是會一輩子以我的丈夫的身份帶領族人戰鬥下去的……」

「我很自私吧?」她微微對少司命笑著,眼光卻彷彿穿過了他的身體,看著無盡遠方的某一處,「少司命,你說,我為什麼還要回去?現在這樣子,難道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一邊說著,花蕊夫人一邊已走下了幾級台階。

身後的人忽然出聲,提醒:「可殉身做執燈人的話,靈魂將永世不得解脫。」

永世不得解脫?紫衣女子的腳步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的繼續走了開去,低低的笑:「沒關係……反正無論生死,都是寂寞的。」

她的腳步很輕盈,輕的幾乎像是用足尖沾著地面在跳舞。

多緣頑福生前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冰冷的海水無休止地拍擊著陡峭的斷崖,崖下的海水中,兩個剛從戰場上回來的戰士收斂了羽翼,沖洗著身上的血跡。

那翅膀,一對是純白的,而另一對……卻是詭異的漆黑。

「大哥,你的劍術果然很厲害!」羽揚一邊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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