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墜 第三章 故國三千里

滄浪州。昶國大營。

海浪無休止地拍打著岸,在冷冷的星光下捲起千堆雪。

已經入夜了,岸上駐紮的軍隊里的燈火也漸漸熄滅。前幾天鶯歌峽剛下過一場大雪,今天才止住,在入夜時分,更是冷得徹骨。

然而,在獵獵海風中,斷崖上的一個金色的帳篷中,卻仍然亮著燭光。

衛兵們都已經被命令回去休息了,案上橫放著一把長劍,帳中只有一個戎裝的黑衣戰士據案而坐。他臉部的線條利落而英俊,純白色的頭髮用皮革束起。臉色很沉靜,喝一杯酒,就抬頭看一下外面的夜空,彷彿在期待著什麼。

對面燈火輝煌,那是繁華的蒼雲州。只不過一水相隔而已,卻顯得如此的遙遠。猶如他與他的故國,雖然不過在幾日的飛行距離內,卻是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多久了……究竟有多久了?

從自己幼年流落到這個叫作昶的小國,到現在已經有快三十年了吧?

酒後的記憶漸漸恍惚了,父王的臉慢慢浮現在夜空中,依然那樣的威嚴而不可接近,看向他的眼神里,帶著嫌惡和悲憫。

那些已經被埋葬的過去。

「陛下,要怎麼處置皇后母子?」那一日,聽了大臣的請示,在被毒死的寵妃屍身旁,父王的臉再次僵硬起來,看著他們母子,眼神憤怒而怨毒。

母親顫抖得很厲害,抱著八歲的他,幾乎要抱得他窒息。

然而,受到殺人指控的母親並沒有為自己開口分辯。

父王長久地看著母親,終於憤怒地開口:「真想不到,你會這麼惡毒!容兒,你是不是被嫉妒沖昏頭了?!居然毒死了清妃母子!幸虧羽揚中毒的淺,下葬時哭醒了,不然你還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由於失控,父王隨手拿起案上的白玉鎮紙,狠狠砸落在母親身上。

血從母親的額角流下。由於害怕,他終於哭出了聲,抱住了母親。

「哈……」沒有分辯什麼,低著頭,血流滿面的皇后忽然的輕輕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毒死了清妃,讓羽揚沒了母親,你得意了嗎?」聽到妻子的冷笑,蒙國的皇帝終於忍不住大怒,從皇座上衝下來,一把抓起了皇后的頭髮,抽出佩劍架在她脖子上,狠狠問。旁邊,清妃的姐姐瑾貴妃、抱著小皇子哽咽不語。

「我要笑,當然要笑!」皇后忽然抬起頭,不顧一切地對著自己的丈夫大笑起來,「哈哈,騁郎……我笑你枉為一國之君,卻是非不分,也守不住自己當日的諾言!」

也許是由於那一聲幾乎已經陌生的「騁郎」,讓皇帝驚愕的頓住了手。劍從手中錚然落地,他緩緩鬆開了抓著皇后頭髮的手,看著她的髮髻。

那裡,由於獲罪而除去了華麗的飾物,唯留一支樸素的玳瑁簪挽發。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那是他親手琢的結髮簪。當年,他還沒有被立為太子之時,偷偷贈給大司農之女的她。

「容兒,如果我當了皇帝,那麼你就是我的皇后!」

「別傻了,騁郎……你上頭還有三個哥哥呢,輪的到你當皇帝嗎?嘻嘻……不當皇帝才好,當了皇帝有那麼多妃子,三宮六院的,到時候我就是要見你一面也難呢。」

「胡說!將來我一定不會納其他妃子的,我只有你就夠了!」

「說的好聽啊,騙人的吧?」

回憶忽然間如劇痛一般的襲來,皇帝從胸腑中發出了一聲深沉的嘆息,然後放開手,頹然捂住了臉,不讓旁邊的近臣看見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騁郎,失信的是你,不是嗎?」獲罪的皇后笑了起來,抱著兒子。

那個五歲的孩子,有著奇異的黑色羽翼。

她慘淡地笑了起來:「自從我生下這個有黑翅膀的孩子,大術師說是不祥的象徵,你就開始疏遠我們了,連『羽』這個姓都不讓孩子擁有——無論如何,他畢竟是你兒子啊,騁郎!」

「那你也不該毒死清妃母子!」沉默許久,無法否認妻子的指責,王者痛心疾首的回答,同時看向皇座上那個剛剛三歲的孩子,「羽揚還那麼小,你就讓他失去了母親!」

那個有著純白色羽翼和頭髮的孩子正坐在椅子上,在好奇地看著這一切,眼睛裡有純然的天真,還不明白一群大人在這裡吵嚷著什麼。

「哈哈哈!」皇后大笑起來,眼睛裡的神色有些瘋狂:「我才不管!誰把你從我身邊搶走,我就要殺了誰!算這孩子命大!……哈哈哈哈,騁郎,你趕快殺了我!不然下次有了機會,我還要殺這個小崽子!」

懷裡的兒子第一次看到母親這樣瘋狂的表情,嚇得哇的一聲哭出來。

「不許哭,暗羽!」她低下了頭,叱懷中因為驚嚇而哭泣的兒子,聲音冰冷,「哭有什麼用,只會讓人更看不起你!——你要做一個男子漢,千萬不能做個像你父王一樣的男人!」

蒙國皇帝頹然的坐回皇座上,看著三歲的小兒子,再看看階下的一對母子,許久許久,無法回答出什麼。旁邊的大臣無法猜測王者的心意,也只好在一邊沉默。只有瑾貴妃抱著妹妹的遺孤,凄切的跪下:「皇上,請為清妃和這個孩子做主啊!」

「廢皇后為庶人……連同太子,一起逐出國界,永不得復返!」

好冷……風雪好冷……感覺快要死了。

被逐出國界後,他和母親跟著一群流浪者一邊乞討一邊前行,不知流落到哪一國的疆界了,但是他仍然不停地拉著雪橇往前走,因為生怕一停下,就再也沒有繼續前進的力量,而在滄浪州茫茫的雪原上化為冰雕。

流浪的日子已經有兩年了……母親的病已入膏肓,而他已經長大。

「前面就是昶國了!過了昶國,就到蒼雲州了!」同行的流浪者們歡呼了起來,指著前面依稀可見的城門——「蒼雲州」。

那個繁華富庶的地方,黃金的國度,一直是這些流浪者的夢想之地。

他沒有一起歡呼,甚至感覺到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微微笑了起來,拉起雪橇,對後面卧病的母親道:「快到了……娘,蒼雲州快到了!我們可以安定下來了。」

然而,雪橇上裹著破棉絮昏昏沉睡的母親還是不能回答他。

他隱隱擔心,正要準備回頭看,門卻霍然洞開。各州的流浪者們發出了一聲歡呼,一擁而入,爭先恐後地踏上昶國的土地。

無法和那些壯年流浪者爭搶,他被擠到了後頭,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這一摔,讓他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力氣。

「皇上出獵!所有人退讓!」城門忽然洞開,大群的侍衛官騎著快馬奔出,所有的百姓紛紛避到了道路兩側,流浪者們被推搡著,跌倒在官道兩旁。只有他來不及躲閃,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隊華麗的馬車直奔而來,卻無力站起來拉動雪橇。

當先的金色馬車上,坐著一位高冠的王者,懷中抱著一個雪團也似的小女孩,身側無數盔甲鮮明的武士執弓刀護衛,熠熠生輝,宛如另一個世界的天人。

他怔怔地看著,忽然間有一種錯覺,彷彿多年前蒙國宮廷里的少年歲月又重現了。

「哎呀!父王,有個哥哥在前面!」看見了前方的他,那個小公主驚叫起來,捂住了眼睛,拚命地尖叫,「有個哥哥在前面!」

「讓開!快讓開!」車上的武士大喊,用力勒住駿馬。

他掙扎著起來,身子微微發抖。然而八匹駿馬夾著風雷之勢捲來,幾乎要將他和母親踐踏成肉泥——那一刻,他只覺得血一下子衝上了頭顱。

或許因為極度的急切,蟄伏在體內的力量忽然覺醒,巨大的黑色翅膀從他背後霍然展開!那一瞬,當馬蹄踏落下來時,他抱著母親,從雪地上騰空而起!

「天啊!」那一瞬,所有旁觀者都脫口發出了驚呼,望著展翅飛起的少年,眼神恐懼,「他、他是個可以飛翔的翼族!」

「黑色的翅膀!那是逆天之翼嗎?」

「傳說中的黑翼!不祥的徵兆!」

人群在底下議論紛紛,他第一次展開了雙翅飛翔,然而只飛出了三丈便再也無力支持,一頭又栽到了雪地上。

金色的馬車停了下來,帝王凝視著墜落在雪裡的昏迷少年,手輕輕撫著懷裡的孩子。而那個小公主睜大了眼睛,驚喜莫名:「父王,這個哥哥會飛!他的翅膀好漂亮!」

昶王點了點頭,沉吟:翼族雖然有飛翔的能力,然而真正能夠展開雙翅飛上天空的、卻還是萬中無一。而眼前這個少年擁有罕見的黑色雙翅,年紀輕輕便能完成「展翅」,實在是昶國內從未有過的天才。

「父王,哥哥跌倒了。」小公主焦急地扯著昶王的衣角,「哥哥跌倒了!」

「好了,馥雅,沒事,父王會救他的。」昶王終於笑了起來,摸摸幼女的頭,然後回頭吩咐左右:「將這兩位帶回宮裡!」

「是!」兩側武士齊齊低頭。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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