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墜 第二章 往世

清晨。侍女不敢出聲,捧著頭面飾物站在一旁。

昨日花蕊夫人入宮承恩,歸來時顯得很疲倦,侍候她卸裝的小玉只不過無意扯痛了她的長髮,一貫隨和的夫人便莫名其妙的發了脾氣,將她拉下去打板子。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今天夫人一反常態,早早起來,命人捲起帘子,一直望著室外,似乎等著什麼。

如今剛剛到初冬,早上卻忽然暴降了雹子,到了下午還沒有停息。聽著雹子敲擊琉璃瓦的聲音,花蕊夫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用玳瑁簪子碾著玉盒中的胭脂,不出一聲,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這一天的時間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黃昏。已經是落日時分。寂靜的深宮裡,遠處的雲板終於疏疏朗朗的響起,而冰雹依舊紛紛落下。雲板聲響入天霄,寂靜,花蕊夫人的手一顫,簪子落在了梳妝台上——

「少司命說:如果落日時分冰雹可以停止,那麼我還有活著的機會;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後事。」

玫瑰色的汁子被碾得流了一手,宛如鮮血。

「皇上在何處?」她急急起身,問身邊的侍女。

「燮王在太清閣和違命侯對弈,下令任何人不準打擾。」侍女輕聲回覆。

任何人不許打擾?也就是說,他不想見她了?——花蕊夫人呆了呆,看著窗外依舊紛紛不止的冰雹,眼色黯淡。許久,彷彿下了一個什麼決心,輕聲吩咐:「備轎,我要去蒼雲州商會,看角斗為戲。」

設在地下的角斗場今日很熱鬧,連專門給貴族的雅座都坐滿了。

在最深處的一個隔間里,珠簾遮擋著,裡面一個肥頭大耳又身材短小的年輕人,似乎是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裡,和身邊一位嬌小美女不停打情罵俏——如果是以貌取人的人,萬萬料不到這就是蒼雲州商會的大東家,天下聞名的巨賈姜子安。

當姜子安剛把美人兒抱上膝蓋時,管家卻大煞風景地敲了敲門:「公子,有位客人讓我把這個送過來。」

「有什麼事那麼……」姜子安不耐煩地嘀咕,然而在看到管家手裡的東西時忽然站了起來,居然讓膝蓋上的美女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管家的手中拿著一支斑駁的玳瑁簪子,質地非常堅潤,但雕工卻很粗糙,上面刻有字樣,是翼族人的文字。姜子安默默的凝視它,許久,才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等了這麼多年,她終於來了……在哪個房間?」

「天字三號雅座。」管家眼睛裡有一絲警惕,「公子,對方似乎是王宮裡的人。」

「公羊,別多嘴。」姜子安拿過那支簪子,冷冷吩咐管家。

「是!」管家背上滲出一陣冷意,連忙點頭退下。

大燮王宮裡的事情,向來複雜險惡,還是不要多問為好。

「馥雅公主。」在屏退了所有旁人後,姜子安看著戴著面紗的紫衣女子,緩緩叫出了一個名字:「十年了,你終於肯回故國去了嗎?」

似乎對於這個稱呼有點震動,面紗後的女子驀然抬頭,眼睛裡有亮亮的波光一閃而過,許久,她才拉下了面紗,低低道:「姜公子,驂龍呢?」

「驂龍它很好……一直在蒼雲州遊盪,等你一起回滄浪州的昶國去。」姜子安抬手,按下了一處機關,屏風無聲地移開了,後面露出了一個地道。他領著紫衣女子走了進去。

長長的地道,盡頭的出口竟然是一個不知在何處的花園。那裡繁花如錦,綠樹成蔭,在樹下,一匹高大神駿的白馬正在低頭小憩。

「驂龍。」紫衣女子臉上泛起了微笑,輕喚著,拍了拍手。

樹下的白馬驀然站起,飛奔而來!

白馬四蹄帶起了勁風,長長的鬃毛在風中拂動,只是騰空一躍便準確地落到了花蕊夫人面前,歡嘶了一聲,屈起前膝,對著她低下頭去。在白馬的頭頂上,居然還長著一支短短的白色獨角。她親熱的撫摩著它的頭,彷彿久別重逢的親人。

「驂龍在這裡流連了這麼多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姜子安在一邊看著,卻沒有上前——這不是普通的馬,而是白龍化成的駿馬——龍族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對於不熟悉的人,靠近三尺之內必然血流當地。

「唉,這又是何苦……」花蕊夫人撫摸雪白的長鬃,對馬兒喃喃,「我是再也不會回到鶯歌峽去了的——你不要再流連帝都了,也回深海里去吧。」

驂龍驀然抬頭,清俊的眼睛裡有關切的光。

這是在深海里生活了兩百多年的龍族,雖然幻化成駿馬的形體,但它的智慧卻足可以和大智者媲美。這一瞬間,它已然感覺到了她內心蟄伏著的可怕念頭。

「什麼?馥雅公主你還不打算回故國去?」姜子安也吃了一驚,胖胖的娃娃臉上有意外的神色,「昨夜星象有異,帝都上下都在傳言:燮王將薨,晉王當立!——燮國變亂即將到來,公主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燮王將薨,晉王當立?」低聲重複了一遍,花蕊夫人淡淡笑了,「是王弟昌夜放出的消息吧?他等這一天,可真的等得太久了……」

「公主,我受暗羽將軍所託已有十年——我姜子安做生意,既然收了酬金,那麼無論多久,也是要兌現的。」在商言商,姜子安的娃娃臉上卻是精明無比,「希望公主能早日返國,不要再讓我為難。不如請今日就和驂龍一起返回吧!」

驂龍只是望了紫衣女子一眼,屈起前蹄伏下了身去。

「我若是要走,又何必要等到今天。」花蕊夫人輕輕搖頭,低頭看著手心中那一道奇怪的傷痕,「馥雅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魂歸故里——姜公子,你替我送這個回去,給……給暗羽將軍。你的合約,就算是完成了。」

從懷中拿出的是一塊鮫綃手帕,素白而無一字。

姜子安有些遲疑的接過了,思索了一下利弊,隨即點頭:「好,既然公主不願回去,那麼也不勉強——我自然會派人把這個信物連同玳瑁簪一起送到將軍的手裡。公主還有什麼話要轉達嗎?」

「恩,你替我和他說……」低低的,有些虛浮的話從唇邊吐出,花蕊夫人轉過了頭,「簪子請轉贈舞霓。」

她方走到門邊,一陣風過,白色的駿馬閃電般揚蹄,擋在她前進的路上。

「驂龍,何必?」她笑了,撫摸著駿馬的牴角,「讓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翼族輪迴一次不過三百年,很快我會再回來的。那個時候,只要你還記得我就好。」

驂龍低頭看她,眼中的神色深沉而睿智。

花蕊夫人不再說話,靜靜和它對視,許久,驂龍仰天長嘶了一聲,退了開去。

花蕊夫人走後,蒼雲州商會的姜子安來到了地下角斗場,親自挑選出了一個戰士。

「公子,這個羽人可是雲翼軍出來的高級戰士!身價值一千金銖。」老管家的聲音有些發急,長久以來,精明的公子還是第一次做出如此的決定——要知道,那個名為羽揚的羽人已在角斗場里連勝了二十多場,已然是商會的搖錢樹。

為什麼今日公子忽然要讓這個奴隸自由呢?

「公羊,你的話越來越多了……一千金銖對我來說算什麼?」微微冷笑著,姜子安回答,不屑於回答管家的詰問,只是把那一方冰綃在手中反覆把玩,卻依然看不出那素白的絲巾上有何奧妙——那支簪子倒是很普通,玳瑁磨成,是居住在滄浪州和蒼雲州交界處、海邊國家的羽人容易獲得的東西。質地相當好,應該是深海中撈出,但是琢磨的卻有些粗糙。

「這是?」細細看的時候,姜子安才注意到簪子上刻著幾個字,不甚工整,年代也似已久遠,已經被磨得有些模糊了——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終於認出了上面的銘文,姜子安笑了起來:原來是支結髮簪,難怪如今已經是燮王寵妃的馥雅公主,還那樣鄭重的保留著。

那些鶯歌海邊翼族的小國中,一直以來都有結髮的風俗——在新婚時,丈夫親手解開妻子的髮辮,用自製的發簪挽起她的秀髮。所以在那一帶,要分辨已婚的女子和未婚的少女,只要看她們的髮式即可。

馥雅公主……花蕊夫人那被燮國征服的故國昶,也在滄浪州和蒼雲州交界的海邊。

衾枕承恩那麼多年,寵冠後宮的花蕊夫人,儘管一直拒絕回到故國,原來內心卻始終不曾有片刻忘記最初的那個男人嗎?

「公子,你叫的人已經到了。」正在沉思,門外忽然有僕人的稟報。

「哦,讓那個羽人進來。」悠閑的喝了一口茶,姜子安對管家揮揮手,示意他退出去,然後把冰綃折好,和簪子一起放回桌上。

管家不情願地退出去了,看到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少年。

手足上帶著鐐銬,銀白的頭髮雖髒了,卻一絲不亂。眼神是冷漠的,但左額上那個明顯的烙印,標誌著這個羽人的奴隸身份。

「你被俘到蒼雲州後,已經二十年沒回故鄉了吧?」看著少年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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