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破 第三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

刺客薄而鋒利的刀切開了書房內的空氣,斬向御使的頸部,帶著勢在必得的凌厲。

燈火被刀氣逼著,搖搖欲滅。燈火將暗淡的陰影投上他清俊的臉,年輕的御使看著刀鋒劃破空氣,神色不動,手從琴下的暗格里抽出。

刀已經斬到了目標咽喉三尺處,然而殺手蛇的手陡然停滯了,碧綠的眼睛凸出來。

「太師給了你多少錢?」御使的手裡赫然是厚厚一疊銀票。夏語冰一手握著大把銀票,看著殺手,眼色冷靜:「無論他給你多少,我可以給你雙倍。」

殺手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御使府內外清苦簡樸,這個書房裡除了四壁書卷之外,便只有一張琴一張幾,孤燈破裘,毫無長物。但是,這個清廉的御使只是一抬手,便從暗格里拿出了大卷嶄新的銀票!

「十、十萬……」看到那一疊銀票,殺手蛇眼裡的火苗燃起,感覺無法對著那樣多的銀子揮刀,咽喉聳動,有些艱難地回答。

「我給你二十萬。」想也不想,夏語冰又從暗格里拿出一封未曾拆開的書簡,當面拆開信,抽出另外一疊銀票,加在原先那一疊銀票上,放到案頭。嶄新的銀票,顯然從未被使用過,那剛拆開的信封上,赫然寫著「桃源郡守姚士楨敬上」的字樣。而古琴下的暗格里,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下面官員敬上來的禮金。

雖然是刀頭舔血的殺手,看慣了生死起落,但是蛇依舊被眼前的轉變驚得一愣。

章台御使……那個天下百姓口中清廉正直的夏語冰御使,居然,居然也是這樣斂財的貪官?外表看起來如此剛正廉潔,背地裡卻受了這樣多的賄賂黑金?

殘燈明滅,殺手蛇遲疑著拿起那一疊銀票,放到手裡看了看,果然是十足的真銀票,雲荒大地上任何銀庄都可以兌換。他伸出細長的舌頭舔了舔開裂的上唇,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順手收入懷裡,看向面前的章台御使。

燈下,夏語冰的神色凜冽如冰雪,面對著殺手居然眉頭都不動,沉靜淡漠。

「偽君子……」殺手蛇反而怔了怔,忽然忍不住惡笑起來,居然連自己都被騙了。他居然和那些普通百姓一樣,認為這個年輕的章台御使是個難得的清官!

「你的錢,我收;但太師那十萬,我也要拿!」惡笑聲中,殺手的刀肆無忌憚地再度斬向御使,迫近,「反正都是贓錢,老子不介意多拿一點!」

刀鋒直逼手無寸鐵的夏語冰,案頭的文卷被刀氣吹動,唰唰翻頁,在書房裡漫天散開。

一介書生似是被殺手的反覆無常嚇呆了,居然怔怔坐在案邊毫不躲閃,一任殺手逼近他的身側,枯瘦的手臂拉住他的衣襟,把刀架上他瘦頎的頸。

殺手蛇冷笑,用細長紅艷的舌頭舔著上唇,一手摸到對方頸骨的關節,揚起了刀,眼睛瞟著一邊暗格里一疊的銀票,閃過狂喜的神色。這一票干下來可賺翻了……

剛想到這裡,忽然間他碧綠色的眼睛凸了出來,面目因為劇痛而扭曲。

雪亮的短劍閃電般刺穿殺手的小腹,御使的手指被噴出的鮮血染紅。然而夏語冰毫不猶豫地握緊劍柄用力一絞。看著開膛破肚、不停痛呼掙扎的殺手,夏語冰臉色蒼白凜冽。

「你,你隨身帶著劍?……你…會武功?」不可思議地看著文弱的書生,殺手嘶聲問,聲音卻漸漸衰弱,枯槁的手足不停地抽搐,血流滿地,染紅那紛亂散落的書卷。

「只會那一劍而已……」夏語冰擦了擦劍上的血,低下頭去淡淡道,揚眉,似是失落地喃喃,「雖然我根本不是學武的料,但畢竟阿湮教了我那麼久。」

「阿湮?」殺手蛇嘴角抽搐了一下,咧嘴笑了起來,做著垂死前的喘息,身體蜷縮成一團,「就是,就是那個一直暗中當著你影守的人嗎?……如果不是那個劍聖的弟子,你,你早就被……」

「你說什麼?!」一直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御使,聽得那樣的話終於色變,脫口,「你說……是劍聖的弟子在做守衛?阿湮一直在我身邊?我怎麼不知道?我怎麼不知道!」

淡定的御使再也控制不了面色的變化,衝上前一把拉起奄奄一息的殺手,急問。

「你看,窗外、窗外不就是——」肚破腸流,殺手蛇的身體宛如蛇一般地翻滾扭曲,呻吟著,斷斷續續回答。

夏語冰果然想也不想,抬起頭看向打開的窗子。

就在那個剎那,騙開了對方的視線,蛇的嘴裡忽然吐出了一線細細的紅,直射御使的咽喉。那不是他細長的舌頭,而是藏在舌下的暗針。

就是失手,也要帶著對方的人頭上黃泉!

年輕的御使看著窗外,眼睛停滯,絲毫沒有覺察。然而,就在那個剎那間,一聲細細的叮,一道白色的光掠入,將那枚毒針切成兩截,順勢把尚自抽搐的殺手蛇釘死在地上。

誰……是誰?

在殺手蛇一生的最後一瞥中,暗夜裡敞開的窗外,冒雨掠下了一名黑衣人。

「阿湮?」夏語冰的目光停留在貫穿殺手胸口的那把銀白色長劍上,顯然是認出了這種樣式的劍,御使的嘴角動了一下,脫口低呼,又驚又喜地看向窗外。

「好險,恰恰趕上了。」黑衣人悄無聲息掠入室內,撥下風帽,抬手拔起了屍體上釘著的長劍,轉過劍柄給對方看上面刻著的「淵」字,回答,「我是劍聖門下大弟子尊淵,慕湮的師兄。」

「尊淵?」御使的眼睛在來人的臉上打量,顯然是歷練頗多的男子,眉間浸潤過風霜和生死,每一根線條都有如刀刻。他隱約記起了這個名字曾在某處宗卷里出現過,叫這個名字的人,似乎是雲荒大地上最負盛名的劍客之一。

然而失望還是抑止不住地御使眉間流露出來。年輕的御使收起了懷劍,看著對方,半晌才低聲問:「原來,你才是我的『影守』嗎?我居然一直都沒有發覺,是阿湮她……她托你來的?」

尊淵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慕湮定然不希望對方知道自己五年來一直和他朝夕不離,為保護他竭盡了全力。她已然不願打擾他目前的生活。

「那麼,她現在還好嗎?」對方沒有回答,但他遲疑著,終於忍不住還是問了這樣的話,試探地,「她現在……和你在一起?」

「呃?」尊淵含糊應了一聲,揉揉鼻子,「她還好,還好。不用你擔心!」

「這樣啊……」夏語冰無言地笑了笑,那如同水墨畫般清俊的眉目間有說不出的寥落,淡淡道:「那……那便好,我也放心了。」

人間別久不成悲啊。那樣長久的時光,彷彿將當初心底里那一點撕心裂肺的痛都沖淡了,淡漠到只餘下依稀可見的緋紅色。

「原來你還有點良心。」尊淵冷笑一聲,但不知道為何看到對方的神色,他卻是無法憤怒起來,只是道,「既然念著阿湮,為何當初要背棄她?為何不跟她逃離天牢,浪跡江湖,卻要去攀結權貴?」

「跟她逃?逃出去做一個通緝犯,一輩子在雲荒上流亡?我不會武功,難道要靠一個女人保護逃一輩子?」顯然這個結在心底糾纏已久,卻是第一次有機會對人剖白,年輕的御使揚眉冷笑起來,不知道是自厭還是自負,「不,我有我要做的事……我不服輸,我還要跟曹太師那老賊斗下去!如果我不是堂堂正正從牢里走出去,這一輩子就只能是個見不得光的逃犯!我一個人能力不足以對抗那老賊,必須要藉助青王的力量!」

「可你現在還不是靠著她保護才能活下來!」再也忍不住,尊淵一聲厲喝,目光凌厲,幾乎帶了殺氣,「和太師府作對,你以為你有幾個人頭?」

夏語冰怔了一下,喃喃:「果然……是阿湮拜託你當我的『影守』的嗎?」

窗大開著,冷雨寒風卷了進來,年輕的御使忽然間微笑起來,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他微微咳嗽著,眉間有說不出的倦意:「和曹太師那種巨蠹斗,我當然有必死的覺悟……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的平安,原來並非僥倖,我本來、本來以為,這條路一直只有我一個人在走的。」

「吃了很多苦頭了吧?你不曾後悔嗎?」看著御使清瘦的臉,尊淵忍不住問了一句。

夏語冰揚眉,笑了笑,單薄的身子挺得筆直,看向外面無邊無際的黑夜:「自從第一次冒死彈劾曹訓行起,我就知道這條路必須走到底……你也許沒有看過那些堆積如山的冤獄,那些被太師府草菅的人命,可我天天在看,如何能閉上眼睛當作看不見?」

尊淵忽然間沉默了。連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人並不是他想像中那種負心薄倖的小白臉,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身上,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是技藝出眾的遊俠們都未必能有的「俠」和「力」。

從六年前考中功名走上宦途起,這個地位低微的年輕人就開始和朝廷里一手遮天的曹訓行太師對抗,幾度身陷牢獄,被拷問被羅織罪名,卻始終不曾低頭半分。而平日,他秉公執法,不畏權貴,凡是經手的案子,無不為百姓申冤做主……章台御使夏語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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