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破 第一章 暗香

龍朔十二年一月廿三日,立春。

帝都伽藍的夜色黑沉如墨,漫天漫地大片潑下,淹沒了皇城裡密密麻麻的角樓飛檐、章台軒榭。白日里那些崢嶸嶙峋、鉤心鬥角的龐然大物,彷彿都被無邊無際的黑暗融化,裹在一團含糊難辨的濃墨中。

雖然已是立春,但陰霾絲毫沒有從伽藍城裡退去的跡象,此刻冷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無聲無息落到前日里尚未融化的積雪上,在黑夜裡流出一堆堆婉轉的白。

一陣風捲起暗夜的冷雨,宛如針尖般刺入肌膚。站在窗前的清俊男子不自禁地拉緊衣襟,卻沒有去關窗子,只是站在那裡默默望著那一片濃墨般漆黑的夜色,彷彿側耳聽著風裡的什麼聲音。

依稀之間,若有若無的歌吹之聲,從那高入雲霄的層層疊疊禁城中飄過來,彷彿帶來了後宮裡那種到處瀰漫的甜美糜爛的氣息——是梨園新制的舞曲《東風破》。

今夜,帝君又是在甘泉宮裡擁著曹太師新獻上去的一班女樂做著長夜之飲吧?

「這樣下去,三百年的夢華王朝恐怕就要毀了。」風宛如鋒利冰冷的刀子穿入衣襟,眉目冷峻的男子低下頭去,喃喃說了一句。眼前又浮現出日間早朝時,自己彈劾曹太師的奏摺被承光帝扔到地上的情形。

「查無實據。」高高在上的帝君冷冷扔下一句話,再也不聽作為章台御使的他的上奏。

曹太師在一旁看著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趁機出列請求承光帝降罪於誣告者。牽一髮而動全身,這邊御使台和一些同僚為也紛紛出列為他辯護,雙方再度在朝堂上針鋒相對。輔政的六位藩王也有各自傾向,唯獨青王在一旁微笑不語。

目下整個夢華王朝弊端重重,六位藩王鉤心鬥角,朝中文官結黨營私。而因為承光帝長年無子,儲君之位懸空,導致作為太子太傅的大司命對王朝影響力的衰減,失去了歷朝大司命應有的地位。趁著這個空當,三朝元老曹訓行聯合了朝野大部分力量,以太師的身份統領尚書令、侍中、中書令三省長官,權勢熏天,將整個帝都伽藍城甚至整個王朝置於他的支配之下,賣官鬻爵、欺上瞞下,民間一片怨聲載道。

朝廷中,大部分官員也已經附於太師門下,沆瀣一氣。然而本朝有律,太師和由太師推薦任用的官吏不得擔任御使台御使,以避免太師與負責彈劾的御使勾結為禍。因此他這個非太師黨的章台御使,仍能控制御史台,幾年來已多次彈劾太師。

只是如今積重難返,以他一人之力,扳倒曹太師又談何容易……

長長嘆息,將濁氣從胸臆中吐盡,年輕御使的手指不知不覺用力抓緊了窗欞。

阿湮,阿湮。當年我放棄了一切,信誓旦旦地對著你說,要盪盡這天地間奸佞之氣,還天下人一個朗朗乾坤。想不到如今,竟依然力不從心。

冷雨還在下,無聲無息,落到窗外尚未融化的積雪上。

年輕的章台御使夏語冰憑窗看出去,外面的夜色是潑墨一般濃,將所有罪惡和齷齪都掩藏。忽然間有風吹來,檐下鐵馬響了一聲,似乎看到外面有電光一閃,然而,等定睛看時才發現那不過是錯覺。夜幕黑沉如鐵,雨不作聲地下著,潮濕寒冷,讓人無法喘息。

檐下風燈飄飄轉轉,鐵馬叮噹,雨如同斷線的珠子從屋檐上落下來。

「哎呀,語冰,怎麼開著窗子?小心著了寒氣。」忽然間,身後傳來妻子青璃詫異的話語。青璃放下茶盞,連忙拿了一件一斗珠的玄色袍子,給他披到肩上:「雪雨交加的,你要小心身子,快關上窗子吧。」

衣飾華麗的貴族女子上前,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想去關上那扇窗。

「別關!」夏語冰看也沒有看她,伸出手截住了她,蹙眉,語氣冷淡,「和你說過了,我在書房裡的時候,不要隨便進來打擾。」

「可是……」被丈夫呵斥,青璃柔白秀麗的臉白了白,囁嚅道,「我叔父來了,在後堂密室里,說有事找你商談。」

「青王?」年輕的御使怔了怔,臉色微微一變,立刻關上了窗子,「快帶我去。」

窗關上的一瞬間,彷彿一陣風卷過來,檐下的鐵馬發出刺耳的叮噹聲。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在關上窗戶的那一瞬間,窗前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在風燈下竟然泛出了如血的殷紅。

嚓的一聲輕響,彷彿有什麼東西滾落在屋頂上。

黑暗彷彿濃墨,裹著一切,伸手不見五指。

初春的天氣寒風料峭,下著雨的夜裡,屋頂上有什麼東西微微一閃。那微弱的亮光割裂了黑夜,血如瀑布般流到屋面上,混著雨水落下。劍光中,依稀可見一隻蒼白纖細的手拖起了一件沉重的什物。屋頂上居然有一個人,在暗夜裡俯下身拉起一物負在身上,準備離去,輕手輕腳地,彷彿生怕發出一絲聲響。

然而下著雨的屋瓦滑不留足,來人踩著獸頭瓦當準備躍到旁邊耳房上時,彷彿氣力不繼,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背不動?」忽然間,屋頂上另一角的黑暗裡有個聲音,帶著笑謔開口了,「這次的刺客還好是『龍象獅虎』里最瘦的『虎』,真難想像你一個女孩子,是怎麼背著當初那個龐大的『象』離開的?」

背著屍體的人驀然止步,閃電般回過頭來看著黑暗中那個不知何時到來的神秘人,眼睛閃亮。方才她在「虎」出手之前,一舉將這個刺客擊殺在書房頂上,成功地未曾讓房內的年輕御使發覺。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卻未曾料到黑暗中,另外還有一個人在一邊靜靜觀看了全部過程。

穿著夜行衣的女子霍然回頭,居然夜視中清清楚楚判斷出了對方的方位,想也不想,一手挾著屍體,另外一手拔劍刺來,同時身子卻往後急速掠出,顯然是想迅速離開御使府上,以求不驚動在內的任何人。

那一劍薄而快,宛如驚電穿破皇城濃重的夜色,居然將空氣中下落的水珠都切為兩半。

一劍刺出後,女子已經點足掠開,不再看身後的情況,五年多來,她用那一招斬殺過六十多位接近夏御使的刺客,從未失手。她生怕驚動房內的人,再不敢與來人多糾纏,一擊之後已經挾著屍體跳上了御使府的圍牆,準備離開。

「好一個『分光』!」然而,就在她準備躍下牆頭的剎那,聽到那個聲音在身後悠然道。再度驚覺回首,發覺那個神秘來人居然好好地站在身後的圍牆上,宛如附骨之蛆。

她再不遲疑,也不去回頭搭理,只是一口氣掠下了圍牆離開御使府。奔出了一條街,這才扔下了屍體,忽然轉身,對著跟上來的人再度揮劍。暗夜沉沉,唯獨劍尖反射著一點冷醒的光,點破沉重如鐵的帝都。

雨還在零落地下,然而已經無法落到地上——那一劍平平展開,劍氣瀰漫在雨里,居然激起了半空雨點紛紛反跳。因為速度極快,劍尖幻化開來,那如扇面般展開的光的弧面里,居然出現了六個劍影!

「貨真價實的『六分光』啊……」如影隨形跟來的人脫口喃喃,語氣里有驚喜的意味,「果然是劍聖門下的弟子嗎?」

說話之間,他的身影忽然彷彿被劍切開了,左右兩半遽然分裂,身形一化為二,錚然拔劍,叮叮叮六聲急促的脆響。女子只覺手腕連續震動,在剎那間,自己刺出那一劍居然被攔截住了六次!連續不間斷的力道傳來,她手中的劍幾乎脫手而出。

再也不敢大意,她終於立住了身,收劍遲疑。

對方的身法……怎麼,怎麼如此像本門的「化影」?來人是誰?又是曹太師派來的刺客嗎?居然能接下她那一劍「分光」,而且能直接說破她的師承來歷!

「這樣好的身手,居然做了太師府走狗?」女子微微冷笑,啪的將劍一橫,「見過了『分光』,今夜你別想活著離開!」

「果然是劍聖門下的『分光』!」黑衣來客眼睛亮了起來,從風帽下抬起頭來看著對方,顯然頗為激動,「你就是五年前忽然消失的、劍聖雲隱的女弟子慕湮?難怪那群殺手幾年來個個有去無回,原來夏御使請來了這樣一個護衛在身邊……」

「我不是御使請來的護衛。」那個女子默認了對於自己姓名師承的猜測,卻開口截斷了他的話,否定了他的另一個猜測,「他甚至不知道有刺客。」

「你是一個『影守』?」黑衣來客吃了一驚,脫口問。所謂「影守」,如其名便是受保護人身邊「影子」般的守護者,一般是受第三方託付而來,受保護者自身並不會察覺。影守比一般的保鏢要求更加嚴苛,需要消弭自己的存在感,讓對方完全不發覺,而一旦身份被發現,那麼他們的任務夜便不能繼續下去。

「呀呀,讓劍聖雲隱的弟子當影守,僱主面子可不小啊。一定是藩王一類的人吧?」黑衣來客抹了抹眉毛上的雨水,忍不住笑了起來,「夏御使果然娶了個金龜女。青王的侄女一過門,五年來他不但仕途青雲直上,連影守都請了這樣的高手……」

「沒有人雇我。」驀然,慕湮再度截斷了他的話,不耐煩起來,轉動手腕,劍指對方,「拔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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