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 第五章 花凋

同樣的夜晚。四更天。北靖王府。

密室中的燈火通宵不熄,北靖王在燈下注視著滴漏,臉色凝重地等待著什麼。突然,西牆傳來輕輕的有節奏的三聲叩擊,北靖王臉有喜色,霍然起身,轉動了壁櫥的把門。牆無聲無息地移開,一個穿著夜行衣的蒙面人站在地道出口處。

「辦成了?」北靖王低低問,語聲中有掩不住的興奮與激動。

金承俊點點頭,拉下面巾,長長舒了一口氣。他臉色蒼白,目光卻亮如寒星——畢竟,要做弒君這件大事,無論誰都會高度緊張的。

「一切按計畫完成,沒有驚動一個人。」金承俊語音有些疲憊,從懷中取出那隻藥瓶,手竟有些顫抖。北靖王展顏笑道:「好身手,不愧為天山劍客。」

他如釋重負地接過瓶子,隨手一搖,有些驚訝地問:「怎麼,一瓶全用光了?」

這種毒藥,只要吸入少許便可致人死命,為了刺殺,他才特意多準備了一些。然而這樣整整一瓶都耗盡,也是出乎意外。

金承俊不答,在桌邊坐下,靜靜凝視燭光,似是倦極欲睡,頭頸竟幾度垂落,突然勉力睜眼,望著他道:「希望你言而有信,一定要救出小寒。」

北靖王正色道:「莫非金兄還以為小王是背信棄義之人嗎?思寒之事,小王自一力承當——若有背棄,願天令我坐不穩這個江山!」

聽得如此重的誓言,輝煌的光線下,金承俊蒼白憔悴已久的臉上突地顯出了奇異的光芒,微微一笑:「這樣……我就放心了。」頓了頓,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這封信,請三皇子代為轉交小寒。」

北靖王一怔:「明天你們便會相見,為何……」

這時,他面色忽然大變,一把握住金承俊的手腕——那手已在不自禁地發抖!

「你、你……難道自己也服了這瓶毒藥?」北靖王震驚之下,一時手足無措,忙一路封了他心口十幾處大穴,以免毒氣上攻,失聲,「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做?」

金承俊淡淡一笑:「我……我給皇上用了足量的葯,送他御龍殯天,剩下的……我全自己用了——你不介意吧?」

「這可怎生是好?這葯沒解藥!」聽得他親口承認,北靖王一時怔住,「你為什麼這麼做?——難道你怕我信不過你,要殺人滅口嗎?我……我難道是這種人嗎?」

然而,說到最後一句,他的氣勢也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不錯,他其實就是這種人……如果金承俊不是自行服下了毒藥,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用什麼樣的手段來消滅這個後患!

「皇子殿下……誤會了。」金承俊臉色愈見蒼白,連指甲也成了詭異的紫色,「弱蘭死後……在下早已有棄世之意,如今…如今小寒已脫險,更是再無所念……」

北靖王連忙扶住他欲墜的身形,雖然明知自己已經要如願以償地君臨天下,一切後患也就此掃平,但是看著這位垂死的絕世高手,他心中也一陣悲痛,目中垂淚:「金兄……你何苦如此?日後思寒若得知,你叫她何以自處?」

「小寒……她不會知道的……」金承俊掙扎著說道,指著桌上那封信,「把信交給她……以後請好好對待她!記住了……否則、否則我就是死了,也……」

他語聲終於緩緩低了下去。

午時三刻。等了幾個月,終於到這一刻了。

厲思寒在囚車中看著四周圍觀的人群,又看了看快升至正中的太陽。她心中突然有些想笑——死亡,原來就是這樣容易的事情?如此熱鬧,簡直就像是看著台上做戲一樣呢!

忽然路邊人聲嘈雜,人群中幾十個平民正在哭叫著擠上來,為首一名老漢一手挽著籃子,另一手拖著一個女子,拚命擠開人群來到囚車邊,攀著柵欄哭道:「恩人哪,你是個大好人!老天咋不長眼呢?」

「你是……」厲思寒奇怪地沉吟,一時卻覺得眼生。

「俺家六口人在旱災中還活下兩個,全虧了恩人您呀!俺姓劉,您忘了?」老漢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跟著前進的囚車邊走邊拭淚。他身後幾十個人齊聲道:「恩人!您忘了嗎?咱全是射陽縣的百姓哪,前年那場旱災……」

「還有我們,恩人!我們是從潮州來給您送行的!」

「我們是從川西一路趕過來的!」

那群人紛紛嚷了起來,連哭帶叫,亂成了一團,跟隨的差役怕出亂子,忙上前攔住眾人,不讓跟進場中:「下去,下去!窮鬼們,再亂叫可要全關進牢里去!」

「眾位鄉親你們回去吧!」厲思寒怕百姓們吃虧,忙拚命擺手,「你們來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已哽咽。原本今日她是打算裝得硬氣一些,殺頭不過碗大疤,絕不流淚示弱給那群官府走狗看——然而在這一刻,她再也無法忍住眼眶裡的淚水。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死而無憾:至少她已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是有回報的!並不是沒有一個人理解她、站在她一邊。這,便已足夠了……

囚車已駛近了刑場,厲思寒狠狠心扭過頭去,不再看百姓們一眼。

「等一等!」突地人群中有人喝止,發話的是個高大的布衣青年,他從人群中走出,向囚車走過來。「我有幾句話要同人犯講。」他的語氣是命令式的,威嚴而淡漠。幾名官兵怔了一下,隨即大罵:「小子,你找死啊?你以為你是誰?」

那布衣青年不答,伸手出示了一枚玉玦。

「平亂玦!」幾名官兵大吃一驚,立時閉嘴退到了一邊——那是當今皇上賜給刑部的最高令符,可以號令各處衙門。

「厲姑娘。」那高大的布衣青年來到囚車前,輕輕喚了一聲。

聲音一入耳,厲思寒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撐起身撲到了柵欄上,顫聲問:「什麼?是你?……你,你的臉上……面具呢?」

不錯,眼前這個俊偉磊落的高大青年,正是名震天下的鐵面神捕!

那是一張世人完全陌生的臉,臉部的線條剛毅而英朗,唯一不同的只是左邊臉上的膚色略白——她從沒想過,他會以真面目出現在世人面前。

「這、這是為什麼?」她顫聲問,「你摘掉它了?」

鐵面神捕苦苦一笑,澀聲道:「這樣很好——現在,終於沒人認識我了。其實……很多年來他們認識的我,一直也只是我的面具罷了……」

他舉手,指尖輕輕移過額上烙的字,聲音有一絲髮抖:「我終於想明白了,你是對的——朝廷的律法並不代表絕對的公正,因為它不代表百姓。」他臉上又現出了極度苦澀的笑容,「謝謝你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以後,我就是我,世上不會再有鐵面這個人了,他也死了。」

他轉身走開,厲思寒發覺他的背影已顫抖得不能自控——那一瞬,她覺得自己也劇烈地發起抖來,彷彿內心有無數聲音呼嘯著要湧出來。

「等一等!」在囚車重新行駛前,厲思寒拚命從欄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周圍的士兵忙上來阻止,可厲思寒已鬆開了手。血從他的腕上滲出來,血染了她原本蒼白的嘴唇,紅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她沒有問他為什麼不出手救自己,因為在這一刻,生和死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經抵達了他的心,他們這樣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第一次達成了一致,交流了彼此的內心。

他站在人群里,捧著右手,看著囚車駛入刑場——他眼裡沒有任何哀傷,也沒有任何不安,因為他早已得知昨夜深宮裡的巨變,知道新皇將在今日登基,很快大赦天下的詔書就會隨之到來。

他看著她一步步地離開,沒入人山人海,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在輕輕問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傷疤的人,也一定很了不起的吧?」

「你會不會記住他們一輩子呢?」

——一聲一聲,反反覆復地問。原來,那便是她最終的願望?

在腦海中,在心靈深處,他回答:「會的,一定會的。」

他終於轉身離去,再不回頭。這也是人們最後一次見到他,從此後幾年中,他就像一去不復返的黃鶴,永遠失去了蹤跡。但有關他的傳說仍是很多,卻沒有一個有憑有據。直到十年後,才有人親眼在皇陵里看見過他。

他終究沒有邁過心裡的那道坎,沒有經得起靈魂深處反覆的拷問和置疑。

沒有人知道,正是這個為盜的女子化成了一把劍鞘,禁錮了他的心靈——永遠、永遠地封印住了這把曾象徵正義的利劍!

厲思寒是第一個行刑的,周昌怕夜長夢多,讓劊子手先處死她。

但下斬的屠刀沒有落下,因為聖旨已下——哲宗皇帝於昨夜病逝宮中,按其遺旨所囑,三皇子北靖王朱燮爔即位,是為神宗,當即下令大赦天下,立刻派人飛馬來到午門外,刀下救下將要行刑的一干犯人。

大赦令到處,厲思寒及十一位義兄刀下還生,眾人相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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