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 第四章 歸途

京師。天香樓上,絲竹齊奏,麗人翩翩起舞。座中一位貴公子模樣的年輕人左擁右抱,開懷暢飲,情態風流,瀟洒倜儻。

簾幕微卷,窗外突然有一道白影掠入,周圍舞姬均無覺察,北靖王卻抬手一抄,將風裡飛來的一物收入了掌中。他不動聲色地推稱酒多欲嘔,起身出席。到了樓外一個僻靜處,他展開手中紙團,只看得一眼,便面色大變。

紙上只有三個字:「厲思寒」。

他一低頭,只見樓下街對面站了一位素衣青年,正轉過頭望了自己一眼——北靖王立時認出,此人正是當初厲思寒口中的「承俊大哥」。

他不再遲疑,立時起身離席,跟了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默不作聲地穿街過巷。一直來到了郊外,金承俊方才站住身,回過頭來,對著他微微頷首,似是招呼。

北靖王見他似乎頗為憔悴,比起幾月前在京師初見時的丰神俊秀直是判若兩人,不由得心裡一震——這是怎麼了?看他情況,莫非是……莫非是那個丫頭已經……

「你還願意救她嗎?」然而,在他遲疑之間,對方卻已先開口,聲音沙啞。

「什麼!那小丫頭還活著嗎?」北靖王心頭一陣欣喜,就算是心機深沉,也無法掩飾此刻心裡的喜悅,「嶺南日前傳來密報,我還以為她與鐵面神捕在半路遇伏死了!」

「小寒很好,目前已到了揚州。」金承俊緩緩道,「如無意外,鐵面神捕應快要押送她回京了。」

「那就太好了!」一向真正喜怒不行於色的北靖王忍不住笑逐顏開。

「北靖王,我此次前來,是有事需要拜託——」金承俊淡淡開口,語音中憔悴異常,「小寒罪名重大,押回京中論罪必然當死!你……你可否能看在她與你相識一場,儘力替她開脫?」

「這……」北靖王頓了一下,終於壓下了欲脫口答應的衝動,「這小丫頭的案子實在重大,何況又是鐵面辦的案!只怕……」

金承俊淡淡一笑:「王爺若是為難,就當在下沒說此事。告辭了。」

「且慢!」北靖王見得他便要離去,心裡一急,也顧不得諸多客套說辭,一手攔住了他,神色鄭重地攤出了底牌,「小寒之事,本王自當盡心儘力而為之,金兄請放心。只是……很多事本王不宜直接出面,可要拜託金兄去辦。」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謝小王爺應允。但有所託,無論殺人放火,無有不從!」

「倒不必殺人放火。」北靖王沉吟點頭,「請隨小王回府,慢慢再談,如何?」

北靖王府,室內燈火輝煌,有如白晝。

美輪美奐的房間內,白衣貴公子正在燈下執著酒杯,蹙眉沉思。他劍眉緊蹙,眸中閃著煩亂而焦慮的神色,戴著漢玉扳指兒的手指不停地輕叩桌面。

「聽說那丫頭三日內便要入京了,事情越發棘手……父皇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亂,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這上面,出不得絲毫差錯啊。」他苦笑著對坐在另一邊的一名黃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親自出面,這件事也只有勞煩你了!」

金承俊疲憊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焦急,立刻長身而起,慨然答允:「小王爺,只要能救小寒,無論任何事在下都不會推辭!」

他一字一頓地說著,一邊輕撫橫放在膝頭的名劍「明月出天山」。

「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北靖王淡淡說著,眼睛裡有隱約莫測的深意,「先穩住大理寺寺監再說。」

而風塵僕僕趕路的人,尚不知京城裡已然有人為自己焦慮。

離京城只有幾天的路了,鐵面神捕每念及此,內心深處總有無形的隱痛。可表面上,依舊是寡言而冷峻,對一切絲毫不動容。

這一路上行來,厲思寒彷彿是在夢中一般,行路時一言不發,吃飯住宿時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她也是什麼都不想了。

死,也許是一種解脫。唯一的遺憾,就是在這世上過了十九個春秋,有許許多多的兄弟朋友,但那些江湖豪客卻沒有人真正把她當成一個「女人」——朋友們當她是「女孩兒」,嘻嘻笑笑,愛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獨來獨往的「女飛賊」,為人高傲冷漠,極富攻擊性,不易相處;而受過她救助的人,則視她為「女俠」……

有時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同一個人,居然會有這麼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時偶爾也會想起那神秘的「豬一隻」,他是她在官場上見過的第一個「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動機如何,他至少沒有對她落井下石,還為一個只見過幾面的人奔走出力……這就夠了,她從來不對別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後只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離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順利,沒有人阻撓暗算,也沒有意外發生。這餘下的一個多月旅程,比前一個月平靜安然多了。

一日黃昏,兩人已行至天津衛,在村落中投宿當地海民家。此處離京師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啟程,入暮時分便可到京。

厲思寒無言地牽著馬,跟著鐵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鋪成的街上走。

海風陣陣吹來,到處充溢著海腥味,村落到處可見小孩們挎著竹簍去海邊撿魚蝦,婦人們則端了張凳子,坐在村頭樹下補漁網。陽光,初冬的陽光照在出海歸來的漢子們古銅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們迎接丈夫出海歸來的笑容上,照在孩子們光光的小腳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騰起了一種渴望與留戀。那是對生命的渴望,對人世的留戀——看著這些普通百姓的快樂,她剎那間發覺了自己心中的無助與孤獨。

這種孤獨、無助與惶惑,在自小懂事以來,就如噩夢般纏著她,就算她成人後,一離開兄長朋友的撫慰,便立時會包圍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許他有自己的戀人,因為她實在害怕一個人在世間生活……她沒有父母,沒有親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間還有些什麼呢?

可她也萬萬沒想到,正是由於她的懦弱與自私,永遠地葬送了她至親之人的一生!

她邁不開腳步,只牽著馬怔怔望著普通人們的歡樂與生活,彷彿遙望著另外一個無法觸及的世界。鐵面神捕轉身看看她,眼中驀地掠過了一絲陰影。

他並沒有催促她,只牽著馬佇立在一邊,靜靜地等她。

不知過了多久,厲思寒才從沉思中驚醒,也不說什麼,一言不發地牽了馬上路。

他們投宿在一間小客棧,當夜各自分頭休息。

很靜的夜,外面沒有人聲,只有遠遠的濤聲永無休止地拍打著人們的夢境。

厲思寒卻睡不著,在榻上輾轉反側。明天就要入京了……會死嗎?大概是吧!無論如何她並不是個怕死的人……可、可為何,心中卻有斬不斷的糾葛,纏得她透不出氣來?

她乾脆翻身坐起,一手托腮,對著桌上的蠟燭發獃。

一縷旖旎的藍焰,繞著燭心,白蠟漸漸成為燭淚滴下。「蠟炬成灰淚始干」,其實,燭淚何嘗不是幸福的象徵,對白蠟而言,它的責任,它的人生,不正是體現在這一滴滴將心灼烤的淚之中嗎?而紅焰,輕盈地在蠟上跳舞的紅焰,她的願望,也許就是與他同生同死吧!一旦點燃了,她便不停地舞著,直到最後一滴淚盡。

厲思寒不著邊際地想著,心情愈來愈差。突然間她的手停了下來,緩緩回頭。窗子外面,一個聲音道:「我有話跟你說。」

她一驚抬頭,只見窗外人影一動,那人已掠了出去。

雖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她站起身跟出去,可顯然什麼效果也沒有——厲思寒身不由自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的身形並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緩腳步等她跟上。

從村口奔出來,不上三里路就來到了海邊。黑夜中的大海安靜而深邃,在月下泛著萬點銀光,濤聲連綿撲來,有如夢幻。

厲思寒抬頭四望,立時便發覺了他在礁石上佇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側臉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顯得優美剛毅有如石雕,海風吹拂起他的長髮、他的衣袂,彷彿讓人覺得他幾欲乘風而去,可他的身影卻是一貫凝定如鐵。

他負手看海,並沒有回頭,卻淡淡道:「你來了。」

厲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緒,問:「有什麼話,說吧。」

鐵面神捕沒有答話,過了許久,才道:「明天就該進京了。」

「嗯。」厲思寒不假思索地應道,不知他說這個有何意圖——怕自己會逃跑?還是警告自己進京後不要再惹是生非?或者……他和她一樣,心裡也有一絲眷戀?

「可我還欠著你一條命。」然而他的下一句話卻急轉直下,一入耳便聽得她一震。

彷彿也是猶豫了多時,才決心開口,鐵面神捕的語聲里已不再淡然:「我從不欠別人的情,更不能欠犯人的情——所以,告訴我,你還有什麼心愿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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