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江湖夜雨十年燈

千里之外的洛陽,有人在高樓上輕輕合上了手裡的書信,舒了口氣。

「石玉信上說,月宮那邊終於有了阿微的消息。據說她平安無事,身上的碧蠶毒也已經解了,正在休養。大概十日之後,石玉便可帶著她返回洛陽來了。」蕭停雲頷首,如釋重負,「這下我就放心了……目下四位護法可能剛剛抵達雲南,我還擔心他們在期限到來之前,無法及時找到阿微呢。」

「如此就太好了。」趙冰潔哦了一聲,唇角有淡淡的笑,「拜月教如此殷勤待客,二話不說解了蘇姑娘的毒,倒是我們多心了。」

「從石玉發信那天算起,他們一行應該是半個月之後便能抵達。」蕭停雲將信折起,垂下眼睛看著下面綠蔭掩映的聽雪樓,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總算是要回來了……一切也該結束了。」

她微微一震,側過頭來:「一切?」

「是啊,一切。」蕭停雲輕聲地笑,眼神有些莫測,「血薇即將和主人團聚——有了血薇和夕影,還有什麼邪門歪道能再撼動聽雪樓?」

「的確。」趙冰潔靜默地站在夕陽里,望著南方。

蕭停雲很少在日光下看到她,這個女子就像是藏在幽暗書閣里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又無聲無息地消失。此刻乍然見到在陽光里的她,覺得夕陽下的人顯得越發瘦了,似乎一陣風都可以把她吹得走。

那一瞬,他眼神暗了下去,似乎看到了十幾年前那個跌入他懷裡的孤女。

轉眼已經是那麼多年過去了嗎?可是,如今他和她並肩站在天下武林的最高處,之間隔著的距離,卻未必會比十幾年前更近一分一毫吧?人心,真是不可測的深淵。

他默然地想著,伸出手,輕聲:「我送你回嵐雪閣吧。」

「不,」她卻意外地搖頭,微笑,「我想在這裡多看一會兒夕陽。」

蕭停雲微微錯愕,也不再反對,只是走過去和她比肩而立,默默望向南方。他的眼睛深沉不見底,重瞳下彷彿隱隱閃電。

「在想什麼呢,冰潔?」許久,他才輕聲問。

她猛然一震,臉色有些蒼白,頓了頓,才道:「我在想,幾日後蘇姑娘便要回來了,到時候得率領樓中子弟去洛水旁迎接,好好給她洗塵,慶祝她平安回來。」

「好啊。」蕭停雲似是不經意地回答,伸出手去,「你和我一起去吧。」

回到嵐雪閣里時,她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這裡的光線還是一如既往地暗淡,卻令她感到熟悉和心安。因為在這樣的黑暗裡,就不會有任何人看得清楚她此刻臉上的表情和眼底的淚水。

她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怔怔凝視著眼前無盡的黑夜,直到外面的更漏滴盡,才猛然醒過來一般地站起,默默伸出手,打開了案子底下的一個暗格——那裡,一把青鯊皮的短刀靜靜躺著。

她在黑暗裡抽出了那把短刀,刀光如水,映照著她蒼白的容顏。

「我把它送給你,」多年前,病榻之上的那個女子握住了她的手,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著她,彷彿可以看到靈魂深處,「當痛不可當時……就用它來了斷一切吧!」

池小苔。那個在神兵閣中幽閉了一生的女人,竟彷彿有著一雙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可是……如果她洞察了一切,為什麼還會將這把刀交到她的手上?

就如她三十年前不曾成功殺掉蕭樓主一樣,難道,她竟是希望自己能完成她的願望?可停雲是她唯一的弟子,是她獨居幾十年來唯一的安慰和溫暖,為什麼在臨死之前,她會把這樣一把刀贈送給自己呢?

她要她用此刀來了斷一切,可是,她希望的,又是怎樣一個結局?

趙冰潔微微嘆了口氣,隱約可以聽到自己呼出的氣息在刀鋒上切成兩半的聲音——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把朝露在暗夜裡蒙塵,它是否也日夜期待著和夕影聚首呢?

只可惜,聚首之時,便是兵刃相見之時!

她握著刀,沉默了片刻,直到聽見了黑暗裡熟悉的撲簌簌聲音。那隻噩夢般的美麗白鳥又飛來了,翩然降臨於窗台上,用紅色的眼睛盯著她看,眼裡有詢問的神色。她戰慄了一下,終於用另一隻手拿起了一支筆,蘸了蘸墨,在信箋上寫下了一行字:十五日之後,洛水之旁。絕殺。

靈鷲山上的月宮裡一片寂靜,只有風鈴聲在廊下輕輕擊響,宛如天籟。

蘇微坐在窗下,微微閉著眼睛,雙手如電般地順著原重樓的手臂一路點下去,到最後止於尺關穴。指尖點到之處,他的肌膚便是微微一震。

經過這些日子的精心治療,原重樓的傷勢已經漸漸好轉,雙腿已無大礙,只有右手尚不能活動自如。蘇微在每日的子午兩時準時來到葯室,用內力打通他的雙手穴道。這是極耗心力的事情,即便修為如她,每次結束後都會虛脫。

「迦陵頻伽,不用那麼費力,」他看到她如此拚命,不免心疼,「我一隻手雕刻出來的東西也能讓那些人望塵莫及,這隻右手就讓它這樣得了。」

「那可不行,」她卻絲毫不讓,「我一定要把屬於你的東西全部還給你!」

「是嗎?那麼說來,你要補償給我一切?」他忍不住笑,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包括這隻手、聲望、收入,還有……那個跑了的老婆?」

一邊說著,他的右手已經不知何時圈在了她的腰上,俯下身來看著她,笑得輕狂。她惱了,想抽他一巴掌,手臂卻酸軟無力,一手揮出竟然被他捉住了。

「你想乘人之危嗎!」看著他越湊越近的臉,她怒叱。

「乘了又怎樣?」原重樓覥著臉湊過來,「來吧,我可喜歡被你打了……」

蘇微一怒之下提了一口內息,真的想要一掌把這個壓上來的人打個臉上開花,然而剛提起手,忽然間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原重樓一怔,下意識地鬆開了手,蘇微也連忙坐起。

來的是朧月,身後帶著兩名侍女,看到這一幕微微一愣,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到了帷幕之外,低下頭:「抱歉,打擾兩位了。」

「沒……什麼。」蘇微臉頰有些發熱,「有什麼事?」

「靈均大人讓婢子來告知蘇姑娘一聲,聽雪樓來了人,正在前廳等著您去見呢。」朧月低頭站在帘子外面,似乎也有些不自在,聲音生澀,「這一路來得急了,不告而入,請蘇姑娘不要責怪。」

「什麼,聽雪樓?」蘇微驀地站了起來。

聽雪樓。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三個字了,甚至連那片遼遠的江湖都在滇南的叢碧里漸漸模糊。但時隔多日,當那三個字忽然傳入耳中時,她心中依然回應出了巨大的響聲,就像是一扇門在面前重新轟然打開,裡面傳來召喚。

是的……她終究還是得回到那片江湖中去!

「是的,今天剛到。」朧月輕聲道,「石玉大人領著幾個屬下日夜兼程來到了滇南,到處尋找蘇姑娘的下落,說樓主有命,找不到蘇姑娘就不用回去了。」

蘇微心裡一震,百味雜陳,低聲:「是嗎?」

朧月躬身:「石大人如今在接待貴客用的青龍殿內,婢子帶姑娘前去。」

「好。」她站了起來,便要往外走去。

然而轉身之間,卻看到了榻上的原重樓——他一直在聽著她們的對話,一直沉默著,留著疤痕的手指微微握緊,眼神變得幽深不見底,令蘇微的心猛然往下一沉。

「不要擔心,」她不知說什麼才好,停頓了片刻,才道,「我會回來的。」

這是自從山谷一別之後,她第二次對他做出這種許諾。原重樓點了點頭,轉過頭看著窗外,不再看她,低聲道:「我等你。」

「從此,你就是他的劍。你要為他所用,凡有所命,赴湯蹈火無所不從!」

坐在肩輿里,朝著月宮走去,姑姑臨死前的囑咐卻響起在耳畔。那蒼老而嚴厲的聲音如同風迴響。十六歲的她握緊了血薇,深深地點頭,許下承諾。

已經十年了。那樣漫長的歲月里,她一直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出生入死,殺人如麻,為他將整個人生最好的年華塗染成一片血紅,也曾無怨無悔。

可是儘管她奉上了一切,可那個人,卻始終對她若即若離。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也明白了人和人之間的複雜糾纏,也終於醒悟,他們畢竟不是人中龍鳳,無法重現那個逝去時代的一切——他們相遇得並不算晚,可無論在何時何地相遇,卻永遠都不是最好的時機。

因為在他們相遇之前,他心裡早就住進了另一個人。

儘管曾經有過失望和迷惘,她卻並不曾心生怨恨。只是在那麼漫長的時間裡,隨著殺戮的增加和年華的逝去,漸漸心生倦意——或許,這次借著中毒的契機離開聽雪樓,未必不是她私心裡所渴望的一次逃離吧?

「蘇姑娘,到了。」恍惚中聽到朧月的稟告,她一驚而起。

月神殿是整個月宮最重要的所在,裡面供奉著高達三丈的玉雕月神像以及天心月輪,每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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