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小樓一夜聽春雨

第二日起來的時候,蘇微覺得頭很痛,昨夜一切恍如一夢。

蜜丹意已經不在身旁,她撐起身,抬頭看向窗外。外面已經是大天亮,日光明麗。然而她只看得一眼,便怔在了當地:外面那個聖湖竟然是乾涸見底,根本不曾有一滴水!那昨夜看到的萬頃波光和凌波而來的人,難道是……

蘇微怔怔地看著,忽然覺得有森森的冷意——是做夢了吧?要麼,她定然是不知不覺墮入了對方的幻術之中,眼、耳、鼻、舌、身、意都完全被人蒙蔽和掌控,所見所聞均是幻象。那個靈均……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那面具之下的臉,又是怎樣?

出神之間,卻聽到外面有侍女膝行上前,稟告:「蘇姑娘醒了?靈均大人吩咐,今日您用過午膳之後,便可以再度去葯室探望原大師了。」

「哦。」她應了一聲,又問,「蜜丹意呢?」

侍女搖了搖頭,道:「一大清早就跑出去了,說要去照顧原大師。」

「這孩子……」蘇微搖了搖頭,便自顧自地盥洗用餐。不一時用餐完畢,肩輿已經停在了外面,朧月在帘子外盈盈微笑:「蘇姑娘昨晚睡得好嗎?」

「不好。」她搖了搖頭,忽然道,「我想見靈均。」

朧月微微一怔,旋即笑道:「靈均大人剛完成了三天三夜的大祭儀式,正在休息,等他下午醒了,蘇姑娘再去拜訪也不遲。」

「好吧。」蘇微沒有辦法,只能點了點頭。

從朱雀宮到葯室,需要繞行過半個聖湖。

蘇微坐在轎子里撩開帘子看著月宮裡的一切。日光下,這個神秘的地方彷彿和世間別處也並無太大區別:圓形的宮牆裡,鮮花如海,綠蔭深處分布著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殿,呈現十字形,圍繞著中心乾涸的聖湖布置。

離湖最近的地方有一黑一白兩座高台,其中玄武岩砌築的黑色建築是廣寒殿,乃是歷代教主祭司修行的所在。而另一座則是漢白玉砌築的月神殿,是所有建築群里最高大的一座,位於靈鷲山頂,是月宮裡最主要的祭祀所在。

她抬起頭,看向廣寒殿——原來昨夜的夢裡,靈均指給她看的,終究有一處是真實的嗎?那麼,那座廣寒殿裡面,是不是真的三十年來幽閉著拜月教主明河?那個傳說中的女子,守著她的迦若和別人的青嵐,多年來還在苦苦地和宿命抗爭,試圖扭轉生死輪迴?

她怔怔地想著,忽地看到最高處的月神殿里走出了一個女子。

那個女子似乎在殿里連夜祈禱,此刻才走下高高的白玉台階,旋即被底下等待已久的大群僕人簇擁。她坐上了肩輿,沿著湖走了過來。等到距離稍近,蘇微看到她容貌甚美,衣飾華麗,意態雍容,眉目如畫,彷彿神仙中人。

「這是鎮南王的側妃尹氏,」朧月在旁邊微笑,「是來還願的。」

「還願?」蘇微愕然。

「是啊,尹氏嫁入鎮南王府八年,雖得獨寵,卻一直不曾生育,不免擔心,特來月宮求月神保佑。」此刻她們一行已經到了葯室門口,朧月望著走過來的貴族女子,微笑低聲,「去年她將王府的至寶九曲凝碧燈都獻了出來,供奉在月神座前,只想要求個一子半女——如今果然如願以償,便回來還願。」

「啊?」蘇微情不自禁地笑了,「沒想到靈均他還是送子觀音呀……」

一語未畢,她臉上的笑容忽然凝結。尹氏?

此刻,鎮南王側妃的肩輿已經走得很近了。在這樣的距離內,她清楚地看到那個女子如花的容顏,還有臉頰旁那一對搖晃著的耳墜——那一對翡翠耳墜是如此奪目,彷彿一滴柔軟的春日湖水,映得雪白的耳根隱隱碧綠。

「綺羅玉!」蘇微脫口低呼,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耳垂。

「是啊。姑娘眼力不錯。」朧月笑了,「側妃是騰衝尹家的小姐,身上佩戴的自然都是極好的翡翠——聽說光這一對耳墜就價值萬兩白銀呢。」

「她、她就是……」蘇微心頭大震,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尹春雨?」

朧月不由得看了她一眼,愕然:「姑娘如何得知側妃的閨名?」

蘇微說不出話來,只是直直地看著那個肩輿上的女子——然而,那個女子卻彷彿看到了什麼,抬頭看著另一個方向,雍容的臉上露出吃驚之色,然後立刻回過神來,用手帕遮住臉,壓低聲音吩咐僕人快些走。

蘇微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不由得低呼:「重樓!」

道旁那座白石築成的葯室窗口上,有一個人也在靜靜地望著這一幕。窗後露出的臉蒼白而消瘦,扶在窗欞上的手微微顫抖。那個重傷之人就這樣在病榻上坐起,默默看著底下走過來的女子,面無表情,眼睛看不到底。

「重樓!」蘇微看到他的眼神,心裡陡然一痛。

他看到尹春雨了吧?那一刻,他的心裡又是如何?

然而,等她來到室內時,原重樓已不再看窗外,只是低著頭撥弄著帳子上的流蘇。蜜丹意一大早就來到了這裡幫忙照顧病人,此刻看到蘇微也來了,不由得歡喜地蹦跳過來。然而她顧不得和這個小丫頭打招呼,只是直直地走到他面前看著,想說什麼,卻只覺得口拙。原重樓也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只是默默望著面前的虛空。

這番生死劫難後,他們還是第一次見面。

「她……她已經走了。」許久,蘇微才勉強找出一句話來。彷彿知道「她」是誰,病榻上的人微微一震。

「是,」原重樓聲音卻是平靜的,「很多年前,她就已經走了。」

蘇微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情不自禁地道:「聽說她是來還願的——她、她有喜了,也很得寵。」

話剛說完,她心裡就怔了一下。

一開口就和他說這個,自己的私心裡,又是想怎樣呢?

「是嗎?」他果然震了一下,只是淡淡,「很好……很好。」

然而嘴裡雖這樣說著,臉色卻蒼白了下來,手指痙攣地握著窗框,雖然靜默無聲,指節卻用力得微微發白。她看不得他這種樣子,忍不住衝口道:「如果你想見她,我可以——」

「不,我不想見她,正如她也不想見我。」然而原重樓卻是不假思索地打斷了她,聲音冷淡,把頭轉了回來,再也不看窗外,「她已是人上人,而我不過一介殘廢。貴賤如雲泥,再見也沒有任何意義——」

蘇微怔怔半晌,道:「可她……她還戴著那一對綺羅玉。」

「那又如何?」他微微震了一下,旋即冷笑起來,「能說明什麼呢?雕玉的原大師,也早就已經死了。」

蘇微啞口無言,看著他殘廢的手,忽然間覺得一陣心痛。「都是我不好,」她喃喃,「如果那時候不是我……」

「不,不怪你。」他抬起那隻還能動的手,按在她戰慄的肩膀上,凝視著她,輕聲說,「春雨天生不是那種不會選擇貧賤生活的女人,嫁入王府才是最適合她的路。而你救了我的命,迦陵頻伽——十年前是第一次,十年後是第二次。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已經死了。」

頓了頓,他道:「你很好。」

重傷之人臉色平和寧靜,反而是她心裡翻覆如沸,沉默了片刻,只是問:「你的傷……怎麼樣了?」

「沒事了,我早上起來就把臉上的綁帶拆了——你看,英俊的容貌絲毫無損!」他故作輕鬆地抬起手揮了一揮,飛了一個眼神給她,「靈均大人抽空來看過,說我的雙腿不會有大礙,只是右手的經絡有舊傷,恢複起來會要一點時間。」

「哦。」她道,接著又想不出什麼話可以說了。

看到她還是情緒低落,他不由得笑了:「迦陵頻伽,你難道是吃醋了?」

她一愣:「誰吃醋了?吃誰的醋?」

「十年前的老陳醋了,吃起來估計酸得很。」原重樓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抓她的手,臉上堆滿了笑容。蘇微回過神來,明白了他在諷刺自己,不由得哼了一聲,甩開他的手轉過身出了外室,在銅盆的熱水裡擰好手巾,拿了進來:「擦擦臉!」

然而看了一眼,卻不由得呆住了。

方才還勉為歡謔、逗自己笑的人,此刻正定定地看著窗外出神,蒼白的臉上毫無笑容,眼神宛如一池深潭——那座軟轎已經沿著湖離開了,消失在玄武殿,然而他卻還是一直看著那個方向,彷彿看到了遙遠的時空里去。

她怔怔看了半晌,直到手裡的手巾徹底冷了,也沒有再過去打擾他,只是徑自退了出去,關上了門,獨自走到了湖邊,看著流雲發獃。

在那些已如流水般逝去的日子裡、在自己沒有遇到他之前,他和這個女子之間也曾經有過刻骨銘心的感情吧?那些過去,定然難以消磨和忘記。否則,他也不會從此沉淪,夜夜買醉,從昔年風光無限的大師淪落為一個醉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對他的人生來說,她不過是個半途而至的路人罷了。

玄武殿里,帷幕後坐著衣衫華貴的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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