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懷璧其罪

吃完飯,夜已經很深了,周圍萬籟俱寂,深山裡偶爾只聽到猛獸的低吼。

「迦陵頻伽,今晚你陪蜜丹意睡,我去外面找個地方。」原重樓收拾了碗筷,吩咐,「等明日把這個小姑娘送去了寮里、拿到了撫恤銀,我們便繼續上路去曼西,估計日暮便可以到了——你的毒耽誤不得。」

「曼西?」蜜丹意聽不懂他們的漢語,然而聽到了這個地名,卻緊張了起來,抓住了蘇微的袖子,拚命搖頭,「瑪!不、不!」

「沒事,我們會小心的。」原重樓安慰她。然而小女孩依舊不安,死死抓住她的衣角不肯放手,「曼西!不!」

蘇微心裡咯噔了一下,從蜜丹意的表情里猜測到曼西定然是一個兇險的所在——霧露龍膽花開在碧蠶雲集的陰濕之地,劇毒匯聚,恐怕不是那麼容易拿到手,普通人去了,更是有死無生。她看了原重樓一眼,心中不由得微微猶豫了一下。

他這樣的半殘廢普通人,到了那地方,還能活著回來嗎?

「你睡哪裡?夜裡可能又會下雨,你總不能真的睡在外面的廊下。」蘇微皺眉,看著他蒼白伶仃的手,忍不住道,「你手上的經絡受過傷,是不能淋雨的——如果一受潮,只怕整個手臂都會痛起來吧?」

「我不是那麼養尊處優的人。」原重樓搖頭,從馬背上解下一卷油氈,便準備往外走,蘇微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間心頭一顫,忍不住地衝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你——」

他有些吃驚地停下來看著她,譏笑:「不會吧,莫非你想留我一起睡?」

「你……你……」蘇微定定看著他的手,心中如沸,遲疑了片刻,彷彿鼓起了極大的勇氣,咬著牙道,「你不用對我這麼好的!你的手都被弄成了這樣……你不知道那時候、那時候是我……是我……」

「我知道。」原重樓忽然間笑了起來。

蘇微愕然抬頭,發現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明澈鋒利,宛如閃電。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他微微笑了笑,看了看她,又低頭看著自己右手上那一道深深的刀痕,「我甚至沒有看到你,就從你說出的第一句話、第一個字中,認出了你——迦陵頻伽,我知道你就是十年前砍斷我右手的那兩個兇手之一。」

他的聲音輕微而清冷,彷彿夜色中的霧露河水靜靜流過。

她卻在這樣的聲音里戰慄,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你……你記得我?」

「那一天我路過竹壩,本來只是想去綺羅鎮上會我的情人——她是尹家的大小姐,方圓百里最出名的美人。」原重樓臉上還殘留著多年酗酒留下的蒼白頹敗的痕迹,喃喃,「但那一天後,我再也不曾見到過她——因為我失去了我的手和我賴以謀生的技能,從此再也不被尹家所需要,也失去了可以接近她的機會。」

「後來,她嫁給了鎮南王,成了最得寵的側妃。」

蘇微退到了窗口,定定看著他,雙手開始不停地顫抖。

「所以……我怎麼可能忘記你們呢?雖然只有短短的一面,但是就算到死,我也會記得你們兩人的樣子,說過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原重樓看著她,聲音平靜而冰冷,「我經常在想,為什麼這種災禍會降臨到我頭上?我不過是一個騰衝的玉石工匠而已——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就因為我從那兒路過,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對、對不起……」她喃喃,捂住了臉,「對不起!」

是的,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殺戮之後難以擺脫的罪孽感又一次包圍了她,黏膩而沉悶,令她窒息,恨不得夜夜借酒澆愁。

「你們兩個人,莫名其妙地闖進來,徹底摧毀了我的生活。」原重樓淡淡說著,聲音卻是一直克制著的,「迦陵頻伽,我第一眼就認出了你,也有很多機會向你報復——但是我沒有。甚至我只要丟下你不管,也就可以看著你在我眼前死去——但我也沒有。」

他看著她捂住臉的手:那手已經變成了青碧色,宛如最好的翡翠。

他嘆息了一聲,語氣緩和下去:「因為我記得在那一刀落下時,是你擋開了你同伴的手,喝止了他。也是因為你的阻攔,那一刀才沒有把我整個人劈成兩半。你畢竟救了我。雖然之後的十年里,我日夜恨不得自己在那一天就死去。」

「雖然我不明白你們這些所謂的江湖人,為什麼會把別人的性命當作草芥,任意踐踏,」原重樓看著黑夜裡巨大的山巒和靜靜的霧露河,聲音平靜而痛苦,「但是我明白一個人失去手的痛苦——所以,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你也失去自己的手。」

蘇微怔怔地聽著,眼眶紅了紅,終於沒有忍住掉落的淚水。

「別哭了,」他凝望著她,用從未有過的溫柔眼神,「迦陵頻伽。」他抬起負傷殘廢的右手輕輕擦去她頰上的淚水,動作溫柔,表情寧靜。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戰慄地低下頭,將頭埋在了他的肩膀上,哭得全身發抖。

「對不起……對不起!」她在啜泣中喃喃,反覆說著這三個字。

原重樓眼裡掠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微微嘆了口氣:「好了,別哭了……別哭了,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對不起……」她喃喃說著,語音哽咽模糊。

他猶豫了一下,回手輕輕將懷裡的人抱緊,感受著她的戰慄和落在他肩上的灼熱的淚水,眼眸里含著看不到底的複雜的光。她將頭埋在他支離的頸骨間,濕漉漉的臉頰貼著他的側頸,鼻息吹拂在他的耳後——彷彿一頭驚魂未定的鹿。

那一刻,他忽然忍不住,托起她的臉,吻了下去。

蘇微的啜泣在一瞬間停頓,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抬頭看著他:「你……」

然而,她一張開嘴,他便吮吸住了她柔軟的舌尖。懷裡的人蒙住了,只是睜大眼睛看著他,微微張開嘴巴,竟然驚得連一口氣都忘了換。直到他放開她的肩膀,她才吸了一口氣,感覺魂魄回到了軀殼裡,只是身子軟得站都站不住,一個踉蹌,幾乎又要跌倒。

原重樓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扶住她,忽然啪的一聲,一個耳光就狠狠落在了臉上。

「你!」蘇微終於回過了神,反手就是一掌。

她身負絕學,殺人如麻,此刻氣急之下竟是控制不住力道輕重。原重樓被打得直飛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低哼了一聲,嘴角頓時沁出一絲血來。

這一下她又愣住了,不知道該進該退,一時僵在了那裡,尷尬萬分。然而原重樓從地上默默站起來,只是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任何話,也沒有做任何解釋,就這樣擦了擦嘴角的血絲,轉身推開門,走入了外面的夜色中。

深山的夜晚是如此靜謐,以至於半夜竹棚上的雨聲都變得令人難以入眠。蘇微在竹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思緒如潮。

十年前那一場追殺歷歷在目。

雨聲如鼓,重鎚急板,彷彿那一場急急的追殺。

那個被斬下的頭顱在空中飛旋,開合著嘴唇,吐出詛咒。夕影刀帶著血雨急斬而下,追向那個路過的人。她失聲驚呼,不顧一切地擋開了那把刀。

「別濫殺無辜!」

然而,那把刀忽然轉向,直插入了她的心臟!

……

密密的雨敲擊在頂棚上,彷彿驚心動魄的鼓聲。

蘇微在深山密林的小屋裡坐起身,滿身冷汗,靠著竹牆,聽著外面密集的雨聲,怔怔地出神。真的下雨了嗎?她心下一驚,忍不住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朝外看了一眼。

廊下密雨如瀑,那個人側身蜷在簡陋的鋪蓋里,側臉蒼白,似乎夢見了什麼不愉快的往事,他眉頭緊蹙,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她忽然心裡一跳,就轉開眼不敢再看。

回到屋裡,抬頭看了一眼上面的閣樓。蜜丹意已經睡得沉了,卻發出輕輕的啜泣,布滿淚痕的小臉緊貼著枕頭,想來睡夢之中還沉浸在父親遇難的那一瞬間——對這些遠離刀光劍影的普通人來說,災難的來臨只是一瞬,留下的苦痛卻是一生。

蘇微獨自坐在房間里,想著遙遠的過去和茫茫的未來,心緒亂如麻。低下頭,看著自己漸漸變成慘碧色的雙手,全身漸漸發抖。空山大雨里,她在黑暗中抬起頭看著屋頂,密密的雨聲彷彿是金鼓敲響。是的,她過去作孽已多——

事到如今,又怎能把他們再度拖入同樣的危境?

他睡在廊下,睡在無邊的雨聲里。

黑夜裡,依稀聽到那個腳步聲輕輕走過來,停在身邊。女子特有的微香氣息縈繞在身邊,彷彿是那個人回來了,那個遙遠記憶中的人,在黑暗的雨夜裡穿過了空山密林,來到了他身邊,就這樣坐在身側,俯身靜靜地看著他。

他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生怕那一切都是幻覺。

許久,她微微俯下身來,似乎在凝視著他,長發末端拂到了他的臉頰,冰涼柔軟。

「謝謝你。」他聽到她說,有什麼滾燙的東西滴落在額頭。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彷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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