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三十五章 怪物

第二十一日

蘿凱站在廚房裡,放眼望去,可以同時看見屋子的三個面,外人可以從任何一面接近。屋子後方是個短而險峻的碎石坡,要從那裡下來十分困難,尤其現在碎石坡又覆蓋著冰雪。她檢查每一扇窗戶,確定窗戶緊閉,同時看著窗外。她父親在二次大戰後改建這棟屋子時,將窗戶在牆上開得頗高,外頭還加裝了鐵欄杆。她知道屋子建成這樣,和戰時發生過的一起事件有關。一名俄國士兵潛入她父親在列寧格勒 附近的碉堡,射殺了他沉睡中的所有同袍,只有他得以倖免,因為他睡得離門口最近,正好又疲憊不堪,直到警鈴大作才驚醒過來,發現自己的毯子上散落了許多空彈匣。那是他可以一夜好眠的最後一個晚上,他經常這樣說。蘿凱總是厭惡那些鐵欄杆,直到現在。

「我可以上樓去我的房間嗎?」歐雷克說,朝大餐桌的桌腳踢了一下。

「不行,」蘿凱說,「你得待在這裡。」

「馬地亞做了什麼事啊?」

「等一下哈利來了會跟你解釋,你確定安全鏈都拉上了嗎?」

「對,媽,我真希望爸爸在這裡。」

「爸爸?」她沒聽過歐雷克用這個詞,除了叫哈利之外,但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你是說你在俄羅斯的父親嗎?」

「他不是爸爸。」

歐雷克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令她打了個冷戰。

「地下室的對外門!」她大喊。

「什麼?」

「馬地亞也有地下室對外門的鑰匙,我們該怎麼辦?」

「很簡單,」歐雷克說,喝完杯中的水,「拿一張庭院椅頂在門把上就好了,高度正好,這樣就沒有人進得來。」

「你試過嗎?」她問道,後退一步。

「我們玩牛仔遊戲的時候,哈利用過一次。」

「你在這裡坐好。」她說,朝走廊和地下室走去。

「等一下。」

她停下腳步。

「我看過他是怎麼弄的,」歐雷克說,站了起來,「媽,你留在這裡。」

她看著他。天啊,過去這一年他長得好快,他很快就會長得比她還高。在他的深色眼眸里,少年的叛逆暫時蓋過了童年的稚氣,但她看得出來,不久之後,這些都會蛻變為成人的決斷力。

她微一遲疑。

「讓我去嘛。」他說。

她在他的語氣里聽見懇求,知道這對他而言很重要,這個行為背後蘊含更重大的意義。這關於克服童年的恐懼,關於成年的儀式,關於向父親看齊,不管他認為的父親到底是誰。

「那快點。」她輕聲說。

歐雷克飛奔而去。

她站在窗邊,看著窗外,聆聽車道上是否傳來車聲。她祈求哈利的車先到,心中納悶為何四下如此安靜,這時她腦際憑空冒出一個念頭:這裡會一直這麼安靜。

就在此時,她聽見一個聲音,一個細微的聲音。起初她以為這聲音是從外面傳進來的,接著她很確定這聲音是從她背後傳來的。她轉過身,但什麼也沒看見,只看見空蕩的廚房。那聲音又傳來了,猶如時鐘的沉重嘀嗒聲,或手指輕拍桌子的聲音。桌子。她往前看,看見了聲音來源,接著就親眼目睹一滴水落在餐桌上。她緩緩抬頭,朝天花板看去,只見白色天花板中央多了個深色圓圈,圓圈中央掛著一顆晶瑩的水滴。那滴水離開天花板,落在餐桌上。蘿凱雖然目睹水滴落下,但水滴擊中桌面的聲音還是令她跳了起來,彷彿頭部被突如其來拍了一掌。

我的天,這水一定是來自浴室!她是不是又忘了關蓮蓬頭的水?她回家以後還沒上過二樓,一回來就開始料理食物,水一定是從早上流到現在,還偏偏選在這當口來搗亂。

她踏進走廊,急奔上樓,朝浴室奔去。她沒聽見蓮蓬頭的水聲,打開浴室門,只見地板是乾的,水龍頭沒有水流出來。她關上浴室門,在門外站了幾秒,朝隔壁卧房的門看了一眼。她慢慢走上前去,將手放在門把上,遲疑片刻,再次聆聽是否有車聲接近,然後打開門,朝門內看去。她想尖叫,但直覺告訴她不能尖叫,她必須保持安靜,非常安靜。

「靠,混蛋!」哈利大吼,朝儀錶盤揮拳,打得儀錶盤振動不已。「到底是怎麼回事?」

車流在隧道前方停了下來,他們已在原地停留了漫長的兩分鐘。

就在此時,警用無線電傳出塞車原因:「三環線高速公路的西向隧道塔森區出口發生車禍,無人傷亡,拖吊車已經上路。」

哈利一時衝動,抓起麥克風:「你知道是誰出車禍嗎?」

「我們只知道是兩輛車,裝的都是夏季輪胎。」無線電傳出的鼻音慢條斯理地說。

「十一月的雪總是會帶來混亂。」后座那名隊員說。

哈利沉吟不語,手指在儀錶盤上輪敲著,思索其他辦法。他們前方有一排車,後方也有一排車,就算給他全世界的警示燈和警笛,他們也無法穿越車陣。他可以跳下車,奔到隧道盡頭,用無線電通知警車去那裡載他,可是這段路將近兩公里。

車內十分安靜,只聽得見引擎空轉的嗡嗡聲。前方的小貨車前進了一米,駕駛警車的隊員也跟著前進,一直到警車幾乎撞到小貨車的後保險桿才踩下剎車,生怕開車開得不夠積極,惹得身旁這位警監大發雷霆。突如其來的剎車使得那兩個金屬比基尼女郎在接下來的靜默中,快活地玎玲玎玲舞個不停。

哈利又想到了尤納斯。可是為什麼?他和馬地亞通電話時,是什麼讓他想到尤納斯的?是因為那個聲音,那個背景的聲音。

哈利凝神看著後視鏡下的兩個跳舞女郎,突然間他想通了。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想到尤納斯了。他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了。他也知道現下一秒鐘都不能浪費,或者說——他試著壓抑這個念頭——他們可以不用再趕時間了,一切都已太遲。

歐雷克奔過漆黑的地下室走道,沒朝左看,也沒朝右看,他知道磚牆上的鹽分沉積物看起來像白色鬼魂。他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他要做的事情上,不去想其他東西,不讓奇怪的念頭跑進腦袋。哈利曾經這樣說過,天底下只存在一種怪物,這種怪物是你想像出來的,只存在於你的腦袋裡,要征服這種怪物是可能的,但你必須付出努力,必須面對它們,經常和它們戰鬥。你可以贏得小規模的戰鬥,然後回家,包紮傷口,準備再戰一場。他曾經贏過,他單獨去過地下室很多次,他必須去,因為他必須讓溜冰鞋保持冰冷。

他抓起庭院椅,拖在身後,用拖拉的聲響淹沒寂靜。他確認地下室的對外門上了鎖,然後將椅子卡在門把下方,確定椅子不會移動。大功告成。突然間他全身僵硬。那是什麼?他抬頭朝門上小窗看去。他再也無法擋住思緒,思緒大量涌了進來。有人站在外面。他想逃跑,卻逼迫自己站穩腳步,用思緒對抗其他思緒。我在裡面,他如此告訴自己,我在這裡就跟在上面一樣安全。他吸了口氣,感覺心臟怦怦亂跳,有如暴走的低音大鼓。他傾身向前,朝門上小窗看去,看見窗玻璃映照著自己的臉,但除此之外,他還看見另一張臉,一張不屬於他的、扭曲的臉。接著他看見一雙手,怪物揚起了一雙手。歐雷克心下大駭,猛然後退,撞上一樣東西,同時感覺一雙手靠近他的臉和嘴。他想尖叫,卻叫不出來。他想尖叫說這不是他想像出來的,這是怪物,怪物在裡面,他們都會死。

「他在房子里。」哈利說。

兩名隊員滿臉困惑地望向哈利。哈利按下手機上的回放鍵:「我以為那是日本音樂,但其實那是金屬風鈴聲,尤納斯房間有一個,歐雷克房裡也有一個。馬地亞一直都在那裡,他自己都跟我這樣說了,不是嗎……?」

「你是什麼意思?」后座那名隊員大膽地問。

「他說他在家裡,那當然是指霍爾門科倫路的那棟房子,他還說他正要『下去』看蘿凱和歐雷克。我應該注意到才對,畢竟霍爾門科倫區在北,土薩區在南,不會用『下去』這兩個字。他是在霍爾門科倫路那棟房子的二樓,正要下樓。我必須叫他們趕快離開那棟房子,看在老天分上快接電話!」

「說不定她不在電話附近……」

「那棟房子里有四部電話,他現在剪斷電話線了,我必須趕到那裡才行。」

「我們可以派另一輛警車過去。」駕車隊員說。

「不行!」哈利怒道,「反正都太遲了,他們已經在他手上了,我們只剩最後一著棋,只剩唯一的機會,那就是我。」

「你?」

「對,我在他的計畫里。」

「你是說你『不在』他的計畫里吧,是不是?」

「不是,我在裡面,他在等我。」

兩名隊員交換眼色,這時他們聽見汽車引擎聲逐漸靠近,在後方停頓的車陣中左彎右拐。

「你認為他在等你?」

「對。」哈利說,在後視鏡中看見一輛摩托車,心想這是他唯一可以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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