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三十三章 雪人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五日,星期三

這天,天空開始飄雪。早上十一點,大片雪花從無色天際落下,入侵魯默里克區的野地、庭院、花園、草地,猶如來自外層空間的白色大軍。

馬地亞獨自坐在母親的豐田卡羅拉轎車上,車子停在克羅路的一棟獨棟洋房前。他完全不知道母親在那棟屋子裡做什麼。母親說不會花太久時間,可是一去就去了很久。她將鑰匙留在點火裝置上,收音機正在播放新女子團體「洋娃娃」演唱的《白雪下》(Under sn?)。他打開車門,下了車。由於下雪的緣故,周圍房舍都籠罩在一種奇異的寂靜中。他彎下腰,撿起一坨黏答答的白雪,用手掌壓成一個雪球。

今天在學校運動場上,他那些7A班的同學朝他丟雪球,口中高喊:「沒奶頭的馬地亞!」他痛恨中學,痛恨十三歲。自從上完第一堂體育課,班上同學發現他沒有乳頭之後,就經常這樣對待他。醫生說這可能是遺傳的,他也接受過數種疾病的檢查。媽咪告訴他說,在媽咪小時候就過世了的外祖父也沒有乳頭。可是馬地亞翻看外祖父的相簿時,發現了一張外祖父在割草季節拍的照片,外祖父只穿一條褲子,袒露上半身,而且絕對長了乳頭。

馬地亞將手中的雪球壓得更緊了些。他想朝某人丟雪球,用力地丟,丟到那個人會覺得痛。但這裡沒有人可以讓他丟雪球,不過他可以自己造出一個人來讓他丟。他將那個壓成一團的雪球放在車庫旁的雪地里,開始滾動。冰晶彼此沾黏,等他在草地上滾完一圈,雪球高度已到達他的腹部,並在褐色草地上留下一道滾痕。他繼續滾,滾到沒辦法再滾了,就另外再滾一個新的。新的雪球也滾得很大。他使出所有力氣,舉起第二個雪球,堆到第一個上方。然後他做了一個頭,爬到兩個雪球上,將頭置於頂端。雪人正好站在屋子的一扇窗戶外,窗內有聲音傳出。他從蘋果樹上折下兩根樹枝,插在雪人兩側,再去前梯旁邊挖了一些卵石,爬上雪人,放上兩塊卵石當成眼睛,一排卵石作為微笑。然後他在雪人的頭部兩邊伸出雙腿,跨坐在雪人肩膀上,朝窗內看去。

明亮的房間里站著一名男子,袒露胸膛,臀部前後衝撞,雙眼緊閉,彷彿在跳舞似的。男子前方的床鋪上伸出兩條張開的大腿,馬地亞看不見那雙腿的主人,但他知道那雙腿是莎拉的,是他母親的,也知道他們正在性交。

馬地亞的雙腿緊緊夾住雪人的頭,胯間感到冰冷。他無法呼吸,喉嚨像是被一條鐵絲勒住。

男子的臀部不斷撞擊他母親。馬地亞看著男子的胸部,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從他胯間蔓延到腹部,最後再爬上頭部。男子正在插入,就好像雜誌上那樣。很快地,男子將會射在他母親體內,而且男子的胸部沒有乳頭!

突然間男子停下動作,雙眼圓睜,看著馬地亞。

馬地亞雙手一松,從雪人背後滑了下來。他立刻蜷曲身體,坐在地上靜靜等待,安靜得像只老鼠,腦子裡卻轉個不停。他是個聰明小孩,別人都說他智商高,老師則說他有點怪,可是智力出色。這時他的思緒全歸位了,就好像他拼了很久的拼圖突然拼好了,可是呈現出來的畫面卻令他難以理解,也難以忍受。這不可能是正確的,但這一定是正確的。

馬地亞聆聽著自己喘不過氣的聲音。

這是正確的,他就是知道,一切全都吻合,吻合母親對父親的冷淡態度,吻合父母之間以為他聽不見的對話。父親急切地威脅並請求母親留下,說不只是為了他,也為了馬地亞,老天爺,他們一起生下了一個孩子不是嗎?接著是母親的苦笑聲。吻合相簿里的外祖父,以及母親的謊言。當然了,當班上的史提恩說,沒奶頭的馬地亞的媽媽在台地上有個情人,他一點也不相信。史提恩說是他阿姨告訴他的。馬地亞不相信是因為史提恩跟其他同學一樣蠢笨,什麼都不懂,甚至連兩天後史提恩發現他的貓吊在學校旗杆的頂端,他還是什麼都搞不清楚。

爸爸並不知情。馬地亞整個人都感覺得到爸爸以為他是……他親生的。爸爸絕對不能知道他不是他親生的,絕對不行。這樣爸爸一定會死。馬地亞寧願死的是他。對,這就是他要的。他想死,想離開,離開他母親,離開學校,離開史提恩,離開……一切。他站起來,踢了雪人一腳,跑回車上。

他會帶著她一起走。她也會死。

母親出來之後,他打開車門鎖。她在那間屋子裡待了將近四十分鐘。

「出了什麼事嗎?」她問。

「對,」馬地亞說,在后座移動位置,好讓母親能在後視鏡里看見他,「我看見他了。」

「你是什麼意思?」她說,將鑰匙插進點火裝置,然後轉動。

「雪人……」

「那雪人長什麼樣子?」引擎開始怒吼,母親猛然放開離合器,使得他手裡抓著的千斤頂差點掉落。

「爸爸在等我們,」她說,「我們得快點才行。」

她打開收音機,新聞播報員正以單調的語氣播報羅納德·里根贏得美國總統大選,她卻還調高音量。車子越過丘陵頂端,來到下坡,朝主幹道和河川的方向駛去,前方野地里可見硬挺的黃色麥稈從冰雪中穿出。

「我們都得死。」馬地亞說。

「你說什麼?」

「我們都得死。」

她調低收音機音量。他做好準備,倚在前座之間,舉起雙臂。

「我們都得死。」他低聲說。

他的雙手揮了下去。

千斤頂砰的一聲擊中她的頭部。他母親似乎沒有反應,只是坐在座椅上,身體變得有點僵硬,所以他又敲了她一次,然後再一次。她的腳從離合器踏板上滑開,車子跳了一下,但她依然沒有發出聲音。也許她腦袋裡的說話功能被打爛了,馬地亞心想。揮擊到第四下,他感覺到她的頭似乎裂了開來,變得柔軟。車子向前駛去,速度越來越快,但他知道她已失去意識。他母親的豐田卡羅拉穿越主幹道,朝另一邊的野地里駛去。冰雪減緩了車子的速度,但不足以讓車子停下。接著車子撞上水面,滑入寬廣的黑色河流中。車子斜斜翹起,靜止片刻,跟著就被水流推動,開始轉動。水滲入車體,從門窗的縫隙滲了進來。他們緩緩朝下游漂去。馬地亞看向窗外,朝主幹道上的一輛車揮手,但他們似乎沒看見他。車內的水位越升越高。突然間他聽見母親咕噥著不知說了什麼。他看著她,看著她後腦沾滿血跡的頭髮下那幾道深長的裂口。她的身體在安全帶下蠕動。水越升越快,已經淹到了馬地亞的膝蓋。他越來越驚慌。他不想死,不想現在就死,不想以這種方式死去。他揚起千斤頂砸向車窗,玻璃碎裂,水涌了進來。他跳上座椅,從窗戶上方的裂縫擠出去。水大量地灌進車內。他的一隻靴子被窗框卡住,他扭動腳踝,感覺靴子脫落,他自由了,開始朝岸邊游去。他看見一輛車子在主幹道旁停了下來,兩個人下車穿過雪地,朝河邊奔來。

馬地亞擅於游泳,很多事他都擅長,那他們為什麼還是不喜歡他?一名男子涉水而行,將接近河岸的馬地亞拖上岸邊。馬地亞癱倒在雪地里,不是因為他站不起來,而是他本能地知道這是最聰明的做法。他閉上眼睛,聽見有人在他耳邊焦急地問車子里還有沒有人?如果有的話,他們也許還救得了。馬地亞緩緩搖頭。那聲音問他是否確定?

後來警方將這起意外歸因於道路濕滑,溺斃女子的頭部傷痕則是因為車子開出路面,衝進水裡造成的。事實上車子幾乎沒有受損,但最後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就好像最早抵達現場的人問過那小男孩許多次,車上是不是還有別人?小男孩最後終於說:「沒有,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唯一可能的解釋是小男孩因為驚嚇而神志不清。

「沒有,只有我,」六年後,馬地亞又說了一次,「只有我一個人。」

「謝謝。」站在馬地亞面前的年輕男子說,將餐盤放在學校餐廳的桌子上。這張桌子原本只有馬地亞一個人坐。外頭的大雨正規律地敲打著進行曲,歡迎醫學院新生來到卑爾根,這雨將一直下到春天。

「你也是醫學院新生?」年輕男子問。馬地亞看著他的刀切入維也納炸肉排。

他點了點頭。

「你有厄斯蘭口音,」年輕男子說,「沒考上奧斯陸的學校嗎?」「我不想去奧斯陸。」馬地亞說。

「為什麼?」

「在那裡沒認識的人。」

「那你在這裡認識誰?」

「沒半個人。」

「我也沒認識半個人,你叫什麼名字?」

「馬地亞·路海森,你呢?」

「伊達·費列森。你去過厄里肯山了沒?」

「還沒。」

馬地亞其實去過厄里肯山,也去過弗拉揚山和桑維費拉山。他穿行過許多小巷,去過水產廣場和托利曼尼大街——那是卑爾根的鬧區,去水族館看過企鵝和海獅,去維塞都恩區喝過啤酒,去「車庫」夜店聽過被高估的新樂團演唱,去白蘭恩球場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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