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十二章 保存槽

第二十一日

麥努斯踩在通往森林的雪地小徑上,後頭跟著哈利。正午剛過,天色卻十分陰暗,這表示冬天即將來臨。他們頭上是閃動光芒的翠凡通訊塔,腳下是燈火閃爍的奧斯陸。哈利從蘇里賀達村直接驅車來此,將車子停在一座空曠的大停車場里。每年春天,畢業生都會像旅鼠般聚集在這座停車場中,進行義務性的成人儀式,包括在火堆旁跳來跳去、用酒精麻醉自己、縱情於狂野的性愛。哈利的畢業慶祝會並不包含和這類狂歡者打交道,他只有兩個同伴,美國搖滾歌手布魯斯·斯普林斯廷及其歌曲《獨立紀念日》(Independence Day)。那天他的大型手提音響放在諾斯特朗海灘的德國碉堡上,以刺耳的音量大聲放出《獨立紀念日》。

「是個散步民眾發現的。」

「在森林裡發現雪人會覺得有必要報警?」

「他帶了一隻狗,那隻狗……呃……你自己看吧。」

兩人穿出林間,來到一片空曠之處,一名年輕男子一看見麥努斯和哈利就直起了身,朝他們走來。

「我是失蹤組的托馬斯·海勒,」年輕男子說,「很高興看見你來這裡,霍勒警監。」

哈利驚訝地看了這名年輕警官一眼,見他這句話出自肺腑。

哈利面前那座小丘陵上有許多現場勘察組人員正在工作。麥努斯從紅色封鎖線下鑽過,哈利跨了過去。地上標示了一條路徑,指示人員沿這條路行走,才不會破壞其實已遭破壞的刑事鑒識證據。現場勘察組的人員看見哈利和麥努斯來到,都靜靜退到一旁,看著初抵現場的這兩個人,彷彿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的來臨,等待展示的機會到來,好看看初抵現場的人有什麼反應。

「哦,靠!」麥努斯說,後退一步。

哈利只覺得頭皮發冷,彷彿頭部的血液一瞬間全被抽干,留下麻木無感的感覺。

重點不在於細節,因為乍看之下那名赤裸女子並未受到殘暴的對待,像是希薇亞或拉夫妥那樣,讓他驚懼莫名的是現場的精心布置所流露出的那種冷血本質。屍體坐在兩個大雪球頂端;雪球被滾到樹榦旁,抵著樹榦,兩個雪球堆疊起來,宛如一個未完成的雪人。屍體倚著樹榦,但無法左右移動,因為屍體頭部上方的一根大樹榦插著一根鋼絲,鋼絲延伸而下,在她脖子周圍形成堅固的套環,彎曲弧度正好不會觸碰到她的肩膀或脖子,彷彿一個套索套在她頭上,正好凝止不動。她的手臂被綁在背後,眼睛嘴巴閉著,呈現出安詳的神態;她看起來就好像在睡覺一樣。

看見這幅情景,你幾乎會相信有人出於愛心而將屍體擺成這副模樣,直到赤裸、蒼白肌膚上的縫線映入眼帘。那不仔細看難以看見的縫線之下,是肌膚交接之處,該處有一條極細的線,由黑色血液構成的線。

一道縫線橫越她的軀幹,就在乳房下方,另一道縫線橫越她的頸部。無懈可擊的縫線技術,哈利暗忖,看不見針孔,也沒有一條線歪斜不正。

「看起來好像那種抽象藝術的鬼東西,」麥努斯說,「那是叫什麼來著?」

「裝置藝術。」一個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哈利轉過頭。他們說得十分正確。但現場有某種東西與完美外科縫線的形象相互衝突。

「他把她切成了三塊,」托馬斯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被人勒住脖子,「然後再組合起來。」

「他?」麥努斯質疑道。

「可能是為了運送方便吧。」托馬斯說,「我想我知道死者是誰,昨天她丈夫報案說妻子失蹤,現在他正在來這裡的路上。」

「你為什麼會認為死者就是那個失蹤的女人?」

「她丈夫發現了一件衣服,上面有燒焦的痕迹,」托馬斯朝屍體指去,「大概就是屍體身上縫合的位置。」

哈利將注意力放在呼吸上。他看出不完美之處在哪裡了,是那個未完成的雪人,此外鐵絲所扭成的繩結和角度呈鋸齒狀,看起來粗糙、隨便、臨時,彷彿這只是個原型,是一場綵排。這是未完成作品的第一張草圖。還有,為什麼他要將她的手綁在背後?她來到這裡之前應該早就死了,這會是草圖的一部分嗎?他清了清喉嚨。

「為什麼沒有人通知我這件失蹤案?」

「我向我們組長報告過了,組長也彙報給總警司,」托馬斯說,「我們接到的指示是保密,等進一步通知,我想這應該跟……」他對現場勘察組的人員瞥了一眼,「那個不知名的逃犯有關。」

「卡翠娜·布萊特?」麥努斯聳聳肩。

「我沒聽見那個名字。」一個聲音從他們背後傳來。

他們轉過頭去,只見總警司站在他們身後,雙手插在軍用雨衣口袋裡,雙腿外張,一對冷酷的藍眼眸正在觀看屍體,「這玩意兒應該出現在秋季藝術展才對吧。」

年輕警官睜大雙眼看著總警司,總警司站在原地,轉頭望向哈利。

「我要跟你私下說幾句話,警監。」

兩人朝封鎖線走去。

「真是一團糟,」總警司說,他面向哈利,目光卻在山下的燦爛燈火中游移,「我們開過會了,所以我才得跟你私下說幾句話。」

「誰開過會了?」

「那不要緊,哈利,重點是我們做了個決定。」

「哦?」

總警司在雪地里頓足,哈利不知道是否該指出總警司正在污染犯罪現場。

「我本來想今天晚上找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來跟你討論這件事,可是發現這具新屍體使得情況變得非常緊急,幾小時之內媒體就會開始報道這個消息,由於時間不是那麼充裕,所以我們必須繼續將兇手稱為雪人,並解釋卡翠娜如何當上警察,還瞞著我們做出這些事。高層當然必須負起責任,不用說,這自然是高層的工作。」

「到底是什麼事,長官?」

「這件事是關於奧斯陸警方的可靠性。屎是受到地心引力影響的,哈利,屎從越高的地方掉下來,就會弄得越臟。低階人員犯錯可以被原諒,但如果我們失去人民的信賴,使得人民認為警方只是由少數有才幹的人在管理,我們只能掌控一部分的警力,那我們就輸了。我想你應該知道現在受威脅的是什麼吧,哈利?」

「時間不多了,長官。」

總警司的視線離開都市的閃爍燈光,緊緊盯著哈利:「你知道『神風』是什麼意思嗎?」

哈利改變站姿:「被洗腦要當個視死如歸的日本人,開飛機去衝撞美國航空母艦?」

「我本來也這樣想,可是甘納說『神風』對日本人來說不是這個意思,是美國的密碼破解員誤解了。神風是一個颱風的名字,這個颱風在十三世紀拯救日本不被蒙古人侵略,所以稱之為『神聖的風』,很詩情畫意對不對?」

哈利沉默不語。

「現在我們需要的就是這種風。」總警司說。

哈利緩緩點頭,他明白了:「簡而言之,你要某人為了任命卡翠娜·布萊特為警探、沒有發現她的偏差行為,還有這一堆爛攤子背黑鍋?」

「請求一個人這樣去犧牲自己,令人良心不安,尤其是談到犧牲這兩個字就代表你因此而得救,那麼你就必須記住這整件事比個人來得重要。」總警司的視線再度落在城市中,「重點在於整個蟻丘,哈利。辛勤、忠誠、偶爾毫無道理可言的自我否定,這些都因為成就整個蟻丘而有了價值。」

哈利用手抹了抹臉。背叛。背後被捅一刀。懦夫的行徑。他試著吞下憤怒,告訴自己總警司說得對,有人必須犧牲,背黑鍋的人層級必須越低越好。很公平。他早該發現卡翠娜的偏差才對。

哈利挺起胸膛。奇妙的是他覺得鬆了口氣。長久以來他一直覺得自己最後一定會落到這個下場,久到基本上他已經接受了這件事。看看已故警察俱樂部的那些同事是怎麼退場的:沒有奏樂,沒有獎章,什麼都沒有,只有自重,以及認識他們的人給予的敬重,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切都是為了蟻丘。

「我明白,」哈利說,「我也接受,你必須指示我要怎麼做才能完成這件事,不過我依然認為我們得延幾小時再開記者會,直到再多了解一點案情。」

總警司搖搖頭:「你不明白,哈利。」

「這件案子可能有一些新的因素。」

「抽中下下籤的人不是你。」

「我們正在查看……」哈利陡然住口,「你剛剛說什麼,長官?」

「原本的提議是你,但甘納·哈根拒絕這個提議,所以他必須自己扛起所有責任。現在他正在辦公室里寫辭呈,我只是想來通知你這件事,這樣舉行記者會的時候你才有準備。」

「哈根?」哈利說。

「他是個好軍人,」總警司說,拍了拍哈利的肩膀,「我要走了,記者會八點在大廳舉行,知道了嗎?」

哈利看著總警司的背影消失在遠方,感覺手機在夾克口袋裡振動。他先看來電顯示才決定接這通電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