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十一章 南極

第二十一日

哈利和蘿凱站在極地探險博物館的前進號探險船木製船頭旁,看著一群日本觀光客一邊拍攝船繩和桅杆的相片,一邊微笑點頭,完全忽略導遊解釋說一八九三年挪威探險家弗里喬夫·南森曾搭乘這艘船遠征南極,希望成為第一個到達南極的人,最後卻宣告失敗。一九一一年,羅阿爾·阿蒙森同樣也搭乘這艘船前往南極,這次他打敗了蘇格蘭探險家,贏得了南極競賽。

「我的表忘在你家桌上了。」蘿凱說。

「這招太老套了吧,」哈利說,「這表示你得回來拿。」

她將手放在他握住欄杆的手上,搖頭說:「那是馬地亞送我的生日禮物。」

我都忘了,哈利心想。

「我們晚上要一起出去,如果我沒戴的話他一定會問表在哪裡,你知道我說謊會是什麼樣子,所以可不可以請你……?」

「我四點以前拿去你家。」他說。

「謝謝,那個時間我還在上班,請你放在門邊牆上的鳥屋裡,那……」

她不用再多說。過去每當她就寢之後,如果他要去她家,她總會將鑰匙留在那裡。哈利拍了欄杆一掌。「史德普說阿蒙森的問題出在他贏得了南極競賽,史德普認為最棒的故事講述的都是失敗者。」

蘿凱默然不語。

「我想這應該可以帶來安慰吧,」哈利說,「我們走了好嗎?」

來到博物館大門外,只見天空飄下雪花。

「所以一切都結束了?」蘿凱說,「直到再有下一次?」

他瞥了她一眼,確定她說的是雪人案而不是指他們兩人。

「我們還不知道屍體的下落,」他說,「今天早上去機場前我去囚室看過卡翠娜,她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瞪著空氣好像那裡有人。」

「你沒有跟任何人說你要獨自去卑爾根?」她突然問。

哈利搖搖頭。

「為什麼?」

「呃,」哈利說,「我可能判斷錯誤,這樣我就可以靜靜地回來,不必丟臉。」

「這不是真正的原因。」她說。

哈利又看了她一眼。她看起來比他更受夠了。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他說,「也許我終究希望雪人不是她。」

「因為她喜歡你?因為你也可能變成雪人那種人?」

哈利甚至不記得曾跟蘿凱說他和卡翠娜很相像。

「她看起來好孤單、好害怕,」哈利說,雪花飄落到他眼裡,刺痛他的眼睛,「好像迷失在黃昏里。」

靠,真該死!他眨了眨眼,感覺淚水湧上,喉頭似乎有個握緊的拳頭硬是要衝出來。他是不是要崩潰了?蘿凱溫暖的手撫上他的脖子,他全身僵直。

「你不是她,哈利,你是不一樣的。」

「是嗎?」他露出一絲微笑,移開她的手。

「你不會殺害無辜的人,哈利。」

蘿凱說要載哈利一程,哈利婉拒了,搭上公交車。他看著車窗外飄落的細雪和奧斯陸峽灣,心想蘿凱竟然在最後一分鐘說出了「無辜」兩個字。哈利回到蘇菲街自家門前,正要開門,忽然想起家裡的速溶咖啡喝完了,便步行十五米前往轉角的尼亞基雜貨店。

「很少在這個時間看見你。」阿里說,接過了錢。

「今天放假。」哈利說。

「天氣真糟糕對不對?氣象報告說接下來二十四小時會降下半米深的雪。」

哈利不安地玩弄手中那罐速溶咖啡:「那天在院子里我不小心嚇到了薩爾瑪和穆罕默德。」

「我聽說了。」

「很抱歉,我只是壓力有點大而已。」

「沒關係,我只是怕你又開始喝酒了。」

哈利搖搖頭,露出虛弱的微笑。他喜歡巴基斯坦人的直接。

「很好,」阿里說,手中數算要找的錢,「你家重新裝潢好了嗎?」

「重新裝潢?」哈利接過找的錢,「你是說那個黴菌清除員?」

「黴菌清除員?」

「對啊,那個來檢查地下室有沒有黴菌的傢伙,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史督曼。」

「地下室有黴菌?」阿里露出驚嚇的表情。

「你不知道嗎?」哈利說,「你是住戶委員會會長,我以為他跟你說過這件事了。」

阿里緩緩搖頭:「說不定他是跟畢爾說的。」

「誰是畢爾?」

「畢爾·亞斯比森啊,他在一樓住了十三年了,」阿里說,用責備的眼光看著哈利,「他是委員會副會長,任期跟我一樣久。」

「哦,對,畢爾,」哈利說,假裝記起這個名字。

「我會去問問看。」阿里說。

哈利上樓回到了家,脫下靴子,直接走進卧房,倒頭就睡。他在卑爾根的旅館裡幾乎沒怎麼睡。他醒來時,嘴巴乾燥,胃部疼痛。他下床喝了些水,走進走廊,卻陡然停步。

他回來時沒注意,這時才發現牆壁全都恢複原狀了。

他每個房間都去看了一圈。真是太神奇了。牆壁恢複得完美無比,好像從來不曾被拆掉過一樣,牆上看不見釘孔,也沒有一條線歪斜不正。他摸了摸客廳牆壁,確定這不是他的幻覺。

客廳靠背椅前方的桌子上放了一張黃色的紙,上頭有手寫的字跡,那封信寫得十分工整,不可思議地散發出一種美感。

黴菌清除完畢。你不會再見到我了。史督曼。

PS:我得把一塊木壁板翻過來用,因為我割傷了,血滴到上面。未加工的木材沾上血是洗不掉的,唯一的辦法是把牆壁漆成紅色。

哈利在靠背椅上坐了下來,欣賞平滑的牆面。

等他走進廚房,才發現這個完美奇蹟缺了一角。蘿凱和歐雷克的月曆不見了。那件天藍色洋裝。他大聲咒罵,瘋了似的翻尋垃圾桶,連院子里的大垃圾箱都翻遍了,最後只好承認他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已經連同黴菌一起被連根拔除。

對精神科醫師夏絲迪·羅斯摩來說,今天絕對是個很不一樣的工作日,不只是因為太陽難得在卑爾根市的天空露臉。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窗內是頌維根區霍克蘭醫院精神部門的走廊,夏絲迪在走廊上匆匆走過。霍克蘭醫院改過太多次名字,以至於很少有卑爾根人知道它現在的正式名稱是頌維根醫院。然而隔離病房依然被稱為隔離病房,除非有人宣稱這個名稱有誤導之嫌或有污辱之意。

對於即將來臨的看診時間,夏絲迪既害怕又期待。這名患者被安置在隔離病房,就她記憶所及這是精神科用過的最高規格的安全措施。院方和克里波刑事調查部的艾斯本·列思維克,以及卑爾根警署的克努特·穆勒尼森,在道德尺度和執行程序上達成協議。這名患者是精神病患,因此不能接受警方偵訊。夏絲迪是精神科醫師,所以有權和患者說話,但她是為患者的最大利益著想,和警方偵訊的目的有所不同。最後還牽涉保密原則的問題。夏絲迪必須自行評估她們談話時出現的信息是否對警方十分重要,再決定是否深入了解。反正這些信息在法庭上不具效力,因為話是從一名精神病患口中說出來的。簡而言之,他們是走在法律和道德的地雷區,即使走錯一小步都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因為她所做的每件事都將被司法系統和媒體放大檢視。

診察室外站著一名看護員和一名制服警察。夏絲迪指了指別在她白色醫師袍上的證件,那名警察打開了門。

他們同意請看護員隨時留意診察室內的狀況,一有異樣立刻發出警報。

夏絲迪在椅子上坐下,仔細檢視患者,很難想像這樣一名女子竟然會是危險人物。患者身形嬌小,頭髮垂落面前,嘴角撕裂處有黑色縫線,圓睜的雙眼似乎瞪著深不可測、但夏絲迪看不見的恐怖事物。這名女子看起來如此缺乏行為能力,讓人覺得似乎只要對她吹一口氣,她就會消散無蹤。這樣一名弱女子竟然可以冷血殺害許多人,實在難以想像,然而這類案例總是如此。

「哈啰,」夏絲迪說,「我叫夏絲迪。」

沒有回應。

「你認為你的問題是什麼呢?」她問道。

這個問題出自精神病患者對話手冊,另一種問法是:你認為我能怎麼幫助你呢?

依然沒有響應。

「你在這個房間很安全,沒有人會傷害你,我不會傷害你,你是絕對安全的。」

根據手冊,這段可靠的陳述應該可以讓精神病患者感到放心,因為精神病主要是一種無止境的恐懼。夏絲迪覺得自己像是空姐,在飛機起飛前進行逃生安全示範,機械性地重複同樣的例行工作,即使飛機即將飛越世界上最乾燥的沙漠地區,仍必須示範如何使用逃生背心。夏絲迪必須說這些話,因為這些話說出了精神病患者想聽的事:你可以放心感到害怕,我們會照顧你。

該檢查患者對現實的感知能力了。

「你知道今天星期幾嗎?」

一陣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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