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十八章 疾病

第二十日

侯勒姆駕車載哈利從阿克爾港前往警署。哈利換回了他的濕衣服,每當他改變坐姿,人造皮就發出嘎吱聲。

「戴爾塔小隊二十分鐘前突襲卡翠娜的住處,」侯勒姆說,「她不在那裡,他們留下了三個人守門。」

「她不會回去了。」哈利說。

哈利回到六樓辦公室,換上掛在衣帽架上的警察制服——自從哈福森的喪禮過後,他就再也沒穿過這套制服。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只見夾克松垮垮地掛在身上。

哈根收到通知,立刻趕來辦公室,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聆聽哈利做簡報。由於事發經過太過於戲劇化,他完全忘了要挑剔哈利那身皺巴巴的制服。

「雪人是卡翠娜·布萊特。」哈根緩緩複述,彷彿將這句話說出口會比較容易理解似的。

哈利點了點頭。

「你相信史德普說的話嗎?」

「相信。」哈利說。

「有人能證實他說的話嗎?」

「能證實的人都死了,碧蒂、希薇亞、費列森,全都死了。他有可能是雪人,這就是卡翠娜想知道的。」

「卡翠娜?你不是說她就是雪人,為什麼她要……?」

「我的意思是說她想知道史德普有沒有可能『成為』雪人,她想找個代罪羔羊。史德普說當他回答命案發生當時他都沒有不在場證明,她說『很好』,然後告訴他,他被指認為雪人了,隨即勒住他脖子,直到她聽見車子撞上樓下大門,知道我們來了,於是才逃走。她的計畫可能是要讓我們發現史德普死在自己家裡,看起來像是上吊自殺,那大家就會鬆一口氣,認為找到了真兇,就好像她殺了費列森一樣。當我們在逮捕菲利普·貝克的時候,她企圖射殺他……」

「什麼?她企圖……?」

「她的手槍指著菲利普,擊錘升起,當我踏進她的射擊線時,我聽見她鬆開擊錘。」

哈根閉上眼睛,用指尖按摩太陽穴:「我聽見你說的話了,但目前這些全都只是猜測對不對,哈利?」

「還有那封信。」哈利說。

「那封信?」

「雪人寄來的那封信。我在她家計算機里找到一個檔案,修改時間早在我們知道雪人的事之前,我還在印表機里發現了河野紙。」

「我的天!」哈根的手肘砰的一聲重重敲上桌面,一張臉埋進雙手之中,「是我們僱用她的!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哈利?」

「呃,天大的醜聞、全體警察士氣低落、高層人事大地震。」

哈根的手指張開一條縫,露出眯著的眼睛看著哈利:「謝謝你說明得這麼詳細。」

「樂意之至。」

「我會向總警司和署長報告這件事,在此同時,我要你和侯勒姆暫時保密。史德普呢?他會泄露這件事嗎?」

「不太可能,長官,」哈利露出假笑,「他已經消耗完了。」

「消耗完什麼?」

「誠信正直。」

上午十點,哈利透過辦公室窗戶,看著慢吞吞的蒼白日光爬上屋頂,以及格蘭區的靜謐星期日。卡翠娜消失在史德普家已經六小時了,警方的搜索到目前為止毫無斬獲。當然她可能還在奧斯陸,但如果她已做好撤退的計畫,那麼可能早就在山的另一頭,在遙遠的他方。哈利確信她一定早有準備,這一點毋庸置疑。

就如同現在他確信她就是雪人一樣,毋庸置疑。

首先,證據確鑿:那封信和她試圖殺害史德普的事實。他所有的直覺都被證實:他覺得自己被近距離觀察的感覺、他覺得有人滲透他的生活的感覺。牆上的簡報、命案報告。卡翠娜十分了解他,因此可以預料到他的下一步動作,可以在她的遊戲中利用他。如今她成了他血液里的病毒、他腦袋裡的間諜。

他聽見有人走進辦公室,卻沒轉頭。

「我們追蹤了她的手機,」麥努斯的聲音說,「她在瑞典。」

「嗯哼?」

「挪威電信營運中心說信號正在往南移動,地點和速度符合七點零五分從奧斯陸中央車站發車前往哥本哈根的列車。我和赫爾辛堡警方聯絡過了,他們需要正式申請才能進行逮捕,列車一個半小時後就會抵達赫爾辛堡車站,我們該怎麼做?」

哈利緩緩點頭,彷彿是在對自己點頭。一隻海鷗張開硬挺的翅膀在空中滑翔,突然硬生生轉了個彎,朝公園裡的樹木俯衝而下。也許它看見了什麼,也許它臨時改變心意,就好像人類一樣。

早晨七點鐘的奧斯陸車站。

「哈利?她可能會去丹麥,如果我們不……」

「請哈根聯絡赫爾辛堡警方。」哈利說著,轉了個身,抓下衣帽架上的夾克。

麥努斯驚訝地看著哈利邁開果斷的步伐,踏進走廊。

警署槍械室的歐勒警官看著平頭警監哈利,一臉詫異,複述說:「CS?是催淚瓦斯嗎?」

「兩罐,」哈利說,「還有一盒左輪手槍的子彈。」

歐勒警官有氣無力地走進槍械室,口中念念有詞。大家都知道這個姓霍勒的傢伙是個瘋子,可是他要催淚瓦斯幹嗎?如果是局裡其他人要催淚瓦斯,他會猜測是要跟夥伴去參加男性聚會,可是據他所知,霍勒這傢伙沒有朋友,至少在署里沒有朋友。

歐勒回來時,哈利咳了一聲說:「犯罪特警隊的卡翠娜·布萊特有沒有來這裡申請領過武器?」

「你是說從卑爾根警署來的那個女警官?規則手冊里只寫了一條規定。」

「這條規定是?」

「調離時將所有武器和未使用的子彈交還給原單位,前往新單位領取新的左輪手槍和兩盒子彈。」

「所以她手上沒有比左輪手槍更強大的武器?」

歐勒搖搖頭,一臉不解。

「謝謝。」哈利說著,將兩盒子彈放進黑色包里,就放在兩罐綠色圓筒旁,圓筒內裝的是刺激性胡椒味催淚瓦斯,這個配方是由本·科森(Ben Corson)和羅傑·斯托頓(Roger Stoughton)在一九二八年調製而成的。

歐勒並未回話,直到哈利在簽收簿上籤了名字,他才咕噥說:「祝你有個平安的星期天。」

哈利坐在伍立弗醫院的候診室里,黑色的包放在身旁。空氣中飄浮著酒精、老人和死亡的氣味。一名女性患者在哈利對面坐了下來,眼睛盯著他瞧,彷彿想在他臉上認出別人:一個她認識的人、一個從未出現的情人、一個她以為她認得的兒子。

哈利嘆了口氣,看了看錶,想像警察在赫爾辛堡擁上火車的畫面。列車長接到指示,在到站前一公里處停下火車。持槍警察分散在列車兩側,和警犬一起待命。車廂、包廂、廁所都被仔細搜索。旅客看見荷槍實彈的警察上車盤查,驚恐萬分,畢竟這副景象在北歐這片夢幻土地極少出現。婦女用顫抖的手摸索一番,拿出身份證。警察弓起肩膀,緊張中又帶有期待。他們焦急、懷疑、惱怒,最後失望、絕望,只因他們沒找到目標。最後如果他們幸運而且夠能幹,就會找到基站接收到的信號發送源,並破口大罵。卡翠娜的手機終於在廁所垃圾桶里被尋獲。

一張微笑的臉龐出現在哈利面前:「你可以去見他了。」

哈利跟著木底鞋的咔咔聲響和穿著白褲子、活力十足的大屁股向前走。她推開一扇門:「不要待太久,他需要休息。」

史戴·奧納躺在單人病房裡,他那張原本圓滾滾的紅潤臉龐凹了下去,臉色蒼白到幾乎和枕頭融為一體。孩子般的稀疏頭髮覆蓋在猶如六歲孩童的豐滿額頭上。如果不是那雙和之前一樣銳利、樂觀的眼睛,哈利會以為躺在床上的是這位犯罪特警隊特約精神科醫師兼他個人精神顧問的屍體。

「我的天啊,哈利,」奧納說,「你看起來骨瘦如柴,好像一副骷髏似的,你生病了嗎?」

哈利必須微笑。奧納露出有點痛苦的表情,坐了起來。

「抱歉沒有早點來看你,」哈利說,將一張椅子拖到床邊,「因為醫院……那個……我也不知道。」

「醫院讓你想起你母親和小時候,沒關係的。」

哈利點點頭,視線落在自己的雙手上:「他們對你好不好?」

「這種話是去監獄裡探監說的,哈利,不是來探病說的。」

哈利又點點頭。

奧納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擔心我,哈利,可是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我知道你不是來探病的。來吧,說來聽聽。」

「也不急。他們說你不是很好。」

「好是一種相對的狀況,相較之下,我好得很呢!你應該看看我昨天的樣子,也就是說,你不應該看見我昨天的樣子。」

哈利對著自己的雙手微笑。

「是不是雪人的事?」奧納問。

哈利點點頭。

「終於,」奧納說,「我在這裡無聊死了,快說吧。」

哈利吸了口氣,開始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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