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十六章 緘默

第二十日

哈利又按了一次史德普家的門鈴。

一隻找不到獵物的貓頭鷹在運河路橋上行走,低頭看著那輛黑色亞馬遜停在阿克爾港空無車輛的廣場中央。

「他家如果有女人的話,他一定不會開門。」侯勒姆說,抬頭看著三米高的玻璃門。

哈利按下其他門鈴。

「那些只是辦公室,」侯勒姆說,「我在報紙上讀過史德普一個人住在頂樓。」

哈利環顧四周。

「不行,」侯勒姆說,他猜出哈利在動什麼念頭,「用撬棒也不行,鋼化玻璃是打不破的,我們得等管理員……」

哈利已朝亞馬遜走了回去,這次侯勒姆猜不透哈利在想什麼,直到哈利坐上駕駛座,侯勒姆才想到鑰匙還插在點火裝置上。

「不行,哈利!不行!不要……」

侯勒姆的呼喊聲淹沒在引擎怒吼聲中。車輪在被雨打濕的路面上空轉幾圈,接著就起步加速。侯勒姆擋在路中央揮舞雙臂,一看見方向盤後哈利的眼神,立刻跳到一旁。那輛亞馬遜的保險桿撞上玻璃門,發出一聲悶響。玻璃門瞬間化為白色水晶狀,並未發出一絲聲音,在空中停留片刻之後,才丁零噹啷碎落一地。侯勒姆還沒來得及目測損害程度有多大,哈利已下車,大步走進缺了玻璃門的入口。

侯勒姆急忙跟上,一邊不住咒罵。哈利拉了一個種了兩米高棕櫚樹的大花盆,拖到電梯前,按下按鈕。閃亮亮的鋁製電梯門打開,他用那盆棕櫚樹卡住電梯門,然後指向一扇設有綠色逃生口標誌的白色大門。

「你走逃生梯,我走主樓梯,這樣就能包圍所有脫逃的路徑。六樓見,侯勒姆。」

侯勒姆爬上狹窄鐵梯,才爬到三樓就已汗如雨下。他的身體和頭腦對這種需要體力的行動都毫無準備,天啊,他可是個鑒識員!他的任務是重建現場狀況,而不是創造現場。

他稍作停留,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喘息聲在樓梯間回蕩。如果他碰上某個人,該怎麼辦?哈利的確叫他帶著自己的配槍前往塞路斯街,難道哈利的意思是說他會用得著這把槍嗎?侯勒姆扶著欄杆,繼續往上跑。倘若換作美國鄉村歌手漢克·威廉斯,他會怎麼做?他會埋首痛飲。性手槍樂團貝斯手錫德·維舍斯呢?他會比中指,然後逃走。那埃爾維斯呢?埃爾維斯·普雷斯利,也就是貓王呢?對了,侯勒姆用手握住自己的左輪配槍。

樓梯來到盡頭,他打開門,看見哈利背倚在走廊盡頭一扇褐色大門旁的牆壁上,一手拿著左輪手槍,另一手的食指按在嘴唇上。哈利看著侯勒姆,對褐色大門指了指。那扇大門微微開著。

「我們依序清查每個房間,」侯勒姆來到身旁之後,哈利壓低聲音說,「你查左邊,我查右邊,保持同樣的速度,互相掩護,還有別忘了呼吸。」

「等一下!」侯勒姆低聲說,「如果卡翠娜在裡面怎麼辦?」

哈利看著他,等待他往下說。

「我是說……」侯勒姆繼續說,試著將他的想法說出來,「如果發生最壞的狀況,我要對……同事開槍嗎?」

「如果發生最壞的狀況,」哈利說,「同事會對你開槍。準備好了嗎?」

來自史蓋亞村的年輕鑒識員侯勒姆點點頭,答應自己如果這次任務順利完成,他回去一定要擦那該死的髮油。

哈利輕輕將門撥開,踏進一隻腳。他立刻感覺到一陣氣流流過,那是風。他走到右邊第一扇房門前,左手抓住門把,右手舉槍向前指,推開門,走了進去。門內是書房,空蕩無人,桌子上方掛著一大張挪威地圖,上面釘有許多圖釘。

哈利回到玄關,侯勒姆在外頭等他。哈利對侯勒姆比個手勢,要他時時舉起手槍。

他們輕手輕腳搜查整間屋子。

廚房、藏書室、健身室、溫室、客房,全都空無一人。

他們走進客廳時,哈利覺得溫度驟降,也看見了原因。通往露台和游泳池的拉門完全開著,白色門帘在風中神經質地飄動。客廳兩邊各有一條小走廊,各自通往一扇門。哈利指示侯勒姆去打開右邊那扇門,他自己則走到左邊那扇門前面。

哈利吸了口氣,弓起身體,盡量不讓自己成為太大的目標,然後打開門。

他在黑暗中看見床鋪、白色床單和看起來可能是屍體的東西。他舉起左手在門內摸索電燈開關。

「哈利!」是侯勒姆的聲音,「快來,哈利!」

侯勒姆的聲音相當亢奮,但哈利充耳不聞,專註於眼前的黑暗。他的手找到開關,頓時,整個房間都沐浴在天花板聚光燈灑下的光芒中。房內空蕩蕩的。哈利查看衣櫃,轉身離開。侯勒姆站在右邊那扇房門外,舉槍指著門內。

「他不動了,」侯勒姆低聲說,「他死了,他……」

「那你就不用叫我叫得那麼急。」哈利說,走到浴缸旁,在裸體男子身旁蹲了下來,取下豬面具。男子的脖子上有一條紅色細痕,臉部蒼白腫脹,眼睛在眼皮下爆凸。亞菲·史德普的臉已完全變了樣。

「我打電話給現場勘察組。」侯勒姆說。

「等一等。」哈利伸出一隻手到史德普嘴巴前方,然後將手放在史德普肩膀上,搖了搖他。

「你在幹嗎?」

哈利搖得更大力了。

侯勒姆將手搭在哈利肩上:「可是哈利,難道你看不出來……?」

侯勒姆大驚失色,只見史德普張開眼睛,大口吸氣,猶如浮出水面的潛水員,痛苦地深深吸氣,喉嚨發出咯咯聲。

「她在哪裡?」哈利說。

史德普的眼睛無法聚焦,只是喘息不已。

「侯勒姆,你在這裡等著。」

侯勒姆點點頭,看著哈利離開浴室。

哈利站在史德普家的露台邊,二十米下是閃閃發亮的黑色運河。他在月光下可以看見水中橋墩上的女性雕像和空蕩的路橋。而那裡……就在起伏不定的河面上,漂浮著某個閃爍亮光的東西,看起來像是死魚的肚腹。那是一件皮外套的背面。她跳了下去。她從六樓跳了下去。

哈利踏上空花盆之間的露台邊緣,腦際閃過許多畫面:厄斯馬卡區,從山上俯衝潛入赫肯湖的愛斯坦,哈利和崔斯可將愛斯坦拖上岸,愛斯坦躺在國立醫院,頸部圍著一圈看似支架的東西。哈利從這個經驗中學到的是,如果要從非常高的地方入水,你必須用跳躍的方式,而不是直接俯衝。另外必須記得雙臂緊貼身體,這樣才不會摔斷鎖骨。但最重要的是在你往下看之前就必須做出決定往下跳,否則恐懼會襲擊你的正常判斷力。這就是為什麼當哈利的夾克發出輕輕的啪的一聲,跌落在露台地面時,他人已在半空中,耳際充滿轟轟聲響,黑的有如柏油路的黑色水面朝他急速進逼。

他併攏腳跟,下一刻就覺得體內的空氣似乎全被擠了出去,又好像有隻大手想剝去他全身衣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緊接而來的是令他全身麻木的寒意。他踢動雙腳,浮出水面,分辨方向,找到那件皮外套,開始向前游去。他的雙腳已逐漸失去知覺,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在這種溫度下,再過幾分鐘就會停止運作。他也知道如果卡翠娜的喉頭反射正常,並在她接觸水面時閉鎖,瞬間的溫度驟降可以救她一命,使她的身體停止新陳代謝,身體細胞和器官進入冬眠狀態,讓重要功能以最少的氧氣維持運作。

哈利在濃密沉重的河水中朝閃亮的皮外套游去。

他來到皮外套旁,抓住了她。

他的潛意識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她已芳魂杳然,被惡魔吞噬,因為在水中載浮載沉的只有那件皮外套而已。

哈利咒罵一聲,在水中掉頭,抬頭朝露台看去。露台的屋檐旁是金屬水管和斜屋頂,一直延伸到大樓另一側,也延伸到其他大樓的露台和逃生梯及信道,這些信道通向迷宮般的阿克爾港建築物。他用已無感覺的雙腿踢著水,確定卡翠娜完全沒有低估他;他落入了書上最古老的詭計。他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想淹死在水裡;那感覺應該很愉悅。

凌晨四點,哈利面前那張床上坐著身穿睡袍、全身顫抖的史德普。史德普的古銅色肌膚似乎褪了色,身體縮成一團變成老人,但他的眼珠已回覆正常大小。

哈利沖了個熱水澡,坐在椅子上,身上穿著侯勒姆的毛衣,寬鬆的運動褲是向史德普借的。他們在客廳里可以清楚地聽見侯勒姆正通過手機派遣警力追捕卡翠娜。哈利指示侯勒姆請重案指揮室發出全面警戒,加勒穆恩機場的駐守警察必須提防她搭上清晨班機,戴爾塔特種部隊負責查抄她的住處,雖然哈利很確定他們在那裡一定找不到她。

「所以你認為這不是性愛遊戲,而是卡翠娜想殺你?」哈利問。

「認為?」史德普說,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她想把我勒死!」

「嗯,她還問你命案發生的時候你有沒有不在場證明?」

「我已經說過三次了,對!」史德普呻吟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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