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十五章 死線

第二十日

史德普躺在床上。這張床是在大阪的密索谷工廠依照定製規格縫製並組裝完成,然後再運送到印度金奈的鞣皮廠,因為泰米爾納德邦的法律禁止直接出口這種皮革。這張床從下訂單到收到貨品,足足花了六個月,但值得等待。這張床就像藝妓一樣,完全符合他的身體曲線,在必要處給予支撐,還能調整任何高度和方向。

他看著天花板上的柚木扇葉緩緩轉動。

她正搭電梯上來找他。他透過對講機說他在卧室等,將門微微打開。沁涼的絲質短內褲貼在他因喝酒而微微發熱的身體上。《海洋咖啡館》CD的樂音從Bose(博士)音響系統的精巧喇叭傳出——喇叭藏在房子里的每個房間角落。

他聽見她的高跟鞋咔嗒咔嗒踏過客廳地板,緩慢而堅定,光聽這聲音就讓他硬了起來,要是她知道等著她的是什麼……

他的手在床底下搜尋,手指找到了他要找的。

她的身影出現在房門口,峽灣上空灑下的月光映照出她的身體輪廓。她嘴角含笑看著他,解開黑色真皮長外套的腰帶,外套落在地上。他倒抽一口氣,但她外套里依然穿著洋裝。她走到床前,遞了一件橡膠製品給他,那是一張面具,粉紅色的動物面具。

「戴上這個。」她用冷靜的公事口吻說。

「哇,」他說,「一張豬臉。」

「照我的話做。」她眼中再次閃動奇異的黃色微光。

「Mais oui, madame.(是,小姐。)」

史德普戴上面具,面具蓋在他整張臉上,氣味聞起來有如洗滌手套,他只能透過眼部的細小縫隙看著她。

「那我要你……」他開口說,聽見自己的聲音被面具蒙住,變得陌生而奇怪。他話只說到這裡就感覺左眼一陣刺痛。

「你給我閉嘴!」她喊道。

他這才緩緩意識到自己被打了。他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反應,這樣會掃了她玩角色扮演的興緻,但他實在忍俊不禁,因為這一切實在太過荒謬了。豬面具!冷冷黏黏的粉紅色橡膠面具,上頭還有豬耳朵、豬鼻子和豬嘴巴。他粗聲大笑。下一拳擊中他的腹部,力道兇猛,使他屈起身體,發出呻吟,倒在床上。他並未發覺自己停止了呼吸,直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在緊貼的面具里拚命喘息,同時感覺到她將他的手臂扭到背後。氧氣終於抵達他的腦部,疼痛也同時來到,怒意隨之升起。他媽的死賤人,她以為自己在幹嗎?他奮力掙脫,想抓住她,卻發現雙手無法動彈——他的雙手被牢牢固定在背後。他抖動雙手,感覺手腕被某種東西銳利地嵌住了。是手銬?這個變態的死賤人。

她將他推到坐姿。

「你看見這是什麼了嗎?」他聽見她低聲說。

但他臉上的面具歪到一旁,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我不用看見也能聞到你的屄味。」他說。

他的太陽穴受到一記重擊,令他的聽覺就好像CD跳針一樣。聽覺恢複時,他還直挺挺坐在床上。他感覺到某種液體沿著面具邊緣流下臉頰。

「你用什麼東西打我?」他大喊,「我在流血,你這個瘋女人!」

「這個。」

史德普感覺到某種堅硬的東西壓上了他的鼻子和嘴巴。

「聞聞看啊,」她說,「味道很好聞對不對?這是鋼鐵和擦槍油的味道。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聞起來很特別對不對?無煙火藥的氣味會更好聞,到時候如果你還聞得到的話。」

這只是個暴力遊戲,史德普告訴自己,這只是角色扮演。但她的聲音有點異樣,這整個情況有點異樣,使得他對此刻發生的事產生了不同觀點。他長久以來不曾有過的感覺浮上心頭,他已經太久沒有這種感覺,必須回溯到童年才記得起來,以至於他一下子認不出來——這種感覺叫恐懼。

「我們不發動引擎嗎?」侯勒姆話聲發顫,將身上的皮夾克裹得更緊了些,「亞馬遜這款車推出的時候是以暖氣功能強大著稱的啊。」

哈利搖搖頭,看了看錶。一點半。侯勒姆的亞馬遜停在卡翠娜的公寓外,他們已經坐在裡頭等了一個多小時。夜是藍灰色的,街上空寂無人。

「這輛車原本是加州白,」侯勒姆繼續說,「沃爾沃色碼四十二號,前任車主把它漆成黑色,算得上是老式汽車,每年只要付三百六十五克朗的道路稅,一天只要一克朗……」

侯勒姆看見哈利露出警告的神情,便住了口,伸手將美國歌手大衛·羅林斯和吉莉安·韋爾奇的歌聲調大了些,這是他唯一能忍受的新近音樂。他將CD轉錄到卡帶上,不只是為了能用車上新安裝的卡帶播放器聆聽,也因為他屬於極少數不妥協的音樂發燒友,認為CD無法產生卡帶那種獨特而溫暖的音質。

侯勒姆知道自己話太多,因為他相當緊張。哈利只跟他說卡翠娜必須從一些訊問工作中除名,還說如果他不知道細節,接下來幾星期的日常工作會輕鬆一點。侯勒姆是個愛好和平、喜歡悠哉的聰明人,不愛惹麻煩,但這不表示他喜歡現在這個狀況。他看了看錶。

「她去某個男人家了。」

哈利有了反應:「你怎麼會這麼想?」

「你剛剛不是說她恢複單身了嗎?現在的單身女人跟我們這些單身漢是差不多的。」

「你這話的意思是?」

「四個步驟:出門,觀察對象,選定最弱的獵物,攻擊。」

「嗯,你需要四個步驟?」

「前三個步驟,」侯勒姆說,調整後視鏡,整理自己的頭髮,「我只挑起人家的慾望,不會真的下手。」侯勒姆考慮過擦髮油,卻又覺得有點過了,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許那正是他需要的,放手去做。

「靠!」哈利衝口說,「媽的真該死!」

「怎麼了?」

「濕的淋浴間、香水、睫毛膏,你說對了。」哈利拿出手機,瘋狂地按了幾個號碼,對方几乎立刻接了起來。

「請問是葛黛·倪維克嗎?我是哈利·霍勒,你還在進行鑒定嗎?……好,有沒有什麼初步發現?」

侯勒姆看著哈利咕噥了兩聲「嗯」和三聲「是」。

「謝謝,」哈利說,「還有請問今天晚上有沒有其他警官打電話問你同樣的……什麼?……我知道了。對,鑒定完成後請通知我。」

哈利切斷電話:「你可以發動引擎了。」他說。

侯勒姆轉動點火裝置上的鑰匙:「現在是怎樣?」

「我們去廣場飯店,卡翠娜今天晚上打電話去研究所問過鑒定結果了。」

「今天晚上?」侯勒姆踩下油門,駕車右轉朝松內廣場駛去。

「她們正在進行初步化驗,確認血緣關係的可能性達到百分之九十五,然後再逐漸推高到九十九點九。」

「然後呢?」

「現在已經百分之九十五確定史德普是歐德森雙胞胎和尤納斯的父親。」

「我的老天爺。」

「我想卡翠娜一定是照你說的遵行周六夜四步驟去行動了,獵物是史德普。」

哈利打電話給重案指揮室,請求支持。經過整修的老引擎發出怒吼,亞馬遜在夜色中穿過基努拉卡區的寧靜街道。車子經過奧克西瓦急診室,駛過主街的電車軌道時,出風口果真吹出了強勁的暖氣。

《世界之路報》記者奧丁·納肯站在廣場飯店外的人行道上要凍僵了,心中詛咒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尤其詛咒他的工作。根據他的判斷,最後一批賓客正要離開《自由雜誌》慶祝會。依照慣例,最後離開的賓客是最有趣的,也是最上得了隔天頭條的人。但截稿期限正逐漸進逼;再過五分鐘他就必須離開,回到數百米外位於奧克許街的辦公室,開始寫信。這封信是要寫給編輯的,寫說他已經是個成人,受夠了站在派對外面像個青少年,鼻子貼在窗玻璃上,看著裡頭,希望有人能出來跟他說誰和誰跳舞、誰買了酒請誰、誰和誰擁抱;同時也寫說這是他的辭呈。

八卦流言正在外頭流傳,內容棒到不可思議,但他們自然不可能將這種東西印在報紙上。可以寫些什麼是有限度的,而且有不成文的規定,至少他這一代的記者必須遵守這些規定,無論那些規定是什麼。

納肯評估現場狀況,只剩下幾個記者和攝影師還在現場撐著,他們和他的《世界之路報》一樣有名人八卦的截稿期限。這時一輛沃爾沃亞馬遜朝他們直衝而來,發出刺耳的剎車聲,停在人行道旁。

前座跳下一個人,納肯立刻認出那人,他對攝影師打個手勢,跟著那名警官奔進門內。

「哈利·霍勒,」納肯追了上去,氣喘吁吁地問,「警方為什麼要來這裡?」

眼睛布滿血絲的哈利轉頭望向納肯:「去參加派對,納肯,派對在哪裡?」

「二樓的桑雅赫尼廳,可是恐怕已經結束了。」

「嗯,有沒有看見史德普?」

「史德普提早回家了,你找他有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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