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十三章 馬賽克

第十九日

哈利踏上維格蘭區那棟公寓的六樓走廊,毛茸茸的濃密雲層遮住了黎明。崔斯可的套房房門微微開著,哈利推門而入,看見崔斯可雙腳擱在咖啡桌上,屁股坐在沙發上,左手拿著遙控器。電視畫面上倒帶的影像化為數位馬賽克。

「不來罐啤酒嗎?」崔斯可又說了一次,舉起喝了一半的啤酒,「今天是星期六啊。」

哈利覺得自己似乎看得見空氣中充滿細菌的氣體。房裡的兩個煙灰缸都插滿了煙屁股。

「不了,謝謝,」哈利說,坐了下來,「結果怎麼樣?」

「呃,我只看了一個晚上,」崔斯可說,停止DVD播放,「我通常都要看好幾天的。」

「那傢伙又不是職業撲克選手。」哈利說。

「別這麼篤定,」崔斯可說,喝了口酒,「他虛張聲勢的技巧比大多數的撲克選手都厲害多了。這就是你問他問題的地方,你認為他應該會用謊言來回答對不對?」

崔斯可按下播放鍵,哈利看見自己出現在電視台攝影棚的樣子。他身穿瑞典品牌的細直條紋西裝外套,有點太緊,裡頭是蘿凱送的黑色T恤,下半身是迪賽牌牛仔褲和馬丁靴。他以一種不舒服的怪姿勢坐著,彷彿椅背長了釘子。他問的問題透過電視喇叭聽起來有點空洞。「你會邀請她去你的飯店房間給她補補習嗎?」

「不會,我不認為我會這樣做。」史德普回答。崔斯可按下暫停鍵,畫面凍結。

「你認為這裡他說謊?」崔斯可問。

「對,」哈利答道,「他搞上了蘿凱的一個女性朋友,女人通常不喜歡吹牛,你有沒有看出什麼?」

「如果在計算機上播,就可以放大他的眼睛,可是我不需要,你可以看見他的瞳孔放大了。」崔斯可伸出指甲被咬爛的食指,指著屏幕,「這是承受壓力的典型徵兆,再看看他的鼻孔,你有沒有看見他的鼻孔微微張開?一個人承受壓力就會這樣,大腦需要更多氧氣。但這不表示他說謊;很多人在說真話的時候有壓力,或是在說謊話的時候沒有壓力。比如說,你可以看見他的手是靜止的。」

哈利注意到崔斯可的聲音變了,刺耳的嗓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且近於喜悅的聲音。哈利看著屏幕,看著史德普的雙手靜靜放在大腿上,左手置於右手之上。

「天底下沒有永恆不變的說謊徵兆,」崔斯可繼續說,「每個撲克選手都不一樣,所以你要做的就是認出不同之處,找出一個人說謊話和說真話之間的不同處,就好像三角測量一樣,需要兩個固定點。」

「一個假的回答和一個真的回答,聽起來很簡單。」

「說『聽起來』就對了。如果我們假設他在談論雜誌創辦過程和他為什麼痛恨政客的時候,說的是真話,那我們就找到了第二個點。」崔斯可倒轉影片,然後播放,「你看。」

哈利看著屏幕,但完全不知道要看些什麼,於是搖搖頭。

「他的手,」崔斯可說,「你看他的手。」

哈利看著史德普晒黑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

「他的手沒在動。」哈利說。

「對,可是他沒有把手藏起來,」崔斯可說,「差勁的撲克選手如果拿了一手爛牌,典型的徵兆是會努力把牌藏在手底下,當他們要虛張聲勢的時候,喜歡把手若有所思地按在嘴巴上,隱藏自己的表情,我們稱呼這種人為隱藏者。另有一種人在虛張聲勢的時候會誇大動作,像是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或是靠著椅背,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比較巨大,這種人叫作虛張者。史德普是個隱藏者。」

哈利傾身向前。「難道你……?」

「對,」崔斯可說,「他的行為模式整場都是這樣,當他說謊的時候,他的雙手會離開椅子扶手,然後把右手藏起來——我會猜他是右撇子。」

「當我問他堆不堆雪人的時候,他有什麼反應?」哈利一點也不隱藏自己的急躁。

「他在說謊。」崔斯可說。

「哪個部分說謊?是對堆雪人這件事說謊?還是對在他家屋頂堆雪人這件事說謊?」

崔斯可發出呼嚕一聲,哈利知道這是他的笑聲。

「這又不是精密科學,」崔斯可說,「就像我說過的,他是個不差的撲克玩家。你問他問題之後,前幾秒他的雙手放在扶手上,像是在考慮要不要說實話,同時他鼻孔微張,像是在承受壓力,但緊接著他改變主意,藏起右手,說出謊言。」

「就是這樣,」哈利,「這表示他有所隱瞞對不對?」

崔斯可扁了扁嘴,表示這是個微妙的問題:「這也可能代表他選擇說出一個他知道可能會被看穿的謊言,來隱藏他其實大可以說真話的事實。」

「什麼意思?」

「當職業撲克選手拿到一手好牌,有時他們不會一股腦兒提高賭注,而是在第一次下大注時透露出細微的徵兆,顯示他在虛張聲勢,用來釣上經驗不足的選手,讓他們自以為看出他在唬人,於是也跟著下注。基本上史德普使出的就是這種招數,這是個假冒的虛張聲勢。」

哈利緩緩點頭:「你是說他要我以為他有所隱瞞?」

崔斯可看看空啤酒罐,又看看冰箱,做出一個懶洋洋的姿勢,像是試著想讓他龐大的軀體離開沙發,又嘆了口氣。

「就像我說過的,這不是精密科學,」他說,「你可以幫我……?」

哈利站了起來,朝冰箱走去,心中暗暗咒罵。當他打電話給波塞脫口秀的歐妲時,就算準了自己一定上得了節目,他也知道自己可以不受阻攔地詢問史德普問題,因為這個節目的形式就是如此,而攝影機會以特寫或中景來拍攝回答問題的來賓,所謂中景就是來賓的上半身,這些鏡頭正好可以給崔斯可進行分析。但他們失敗了。這是最後的希望,是最後一個可以揭露線索的地方,其餘都是無法揭露的黑暗。也許經過十年的摸索和祈求好運之後,他們才可能有意外的發現,或找出某個有所疏漏的地方。

哈利看著冰箱里一罐罐堆疊整齊的林內斯啤酒,只覺得冰箱里的整齊和套房裡的混亂形成滑稽對比。他遲疑片刻,拿了兩罐出來。啤酒罐非常冰,刺痛他的手掌。冰箱門晃了回去。

「我唯一可以很確定史德普說謊的地方,」崔斯可在沙發上說,「是他回答說他的家族沒有發瘋或遺傳疾病的病史。」

哈利倏地伸出一隻腳勾住冰箱門,冰箱門縫的亮光映照在沒有窗帘的漆黑窗戶上。

「你再說一次。」

崔斯可又說了一次。

二十五秒後,哈利走下樓梯,崔斯可咕嚕咕嚕喝下哈利拋給他的啤酒。

「對了,還有一件事,哈利,」崔斯可咕噥說,「波塞不是問你是不是在苦苦等候某個特別的人,你回答說沒有嗎?」他打了個嗝,「你最好別打撲克牌,哈利。」

哈利在車上撥打手機。

他還沒報出名字,對方就說:「嗨,哈利。」

可見馬地亞不是認得他的號碼,就是將他的號碼存在手機里,這讓哈利感到厭惡。他聽見背景里有蘿凱和歐雷克的聲音。今天是周末,家族聚會日。

「我想請教一個關於馬倫利斯診所的問題,不知道這個診所還有沒有病歷留下來?」

「應該沒有了吧,」馬地亞說:「我記得規定是如果沒人接手經營診所,病歷就要全數銷毀。如果這件事很重要,我可以幫你查。」

「謝謝。」

哈利駕車經過芬倫電車站,往日情景突然從眼前閃過。飛車追逐、猛烈衝撞、同事身亡,流言說駕駛人是哈利,說他應該做呼氣酒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宛如橋下的流水、肌膚下的瘡疤、靈魂上的斑斕色彩。

十五分鐘後,馬地亞回電。

「我問過馬倫利斯診所的所長葛雷克森了,恐怕所有病歷都已經銷毀,不過我想有些人帶走了他們的患者病歷,包括伊達在內。」

「那你呢?」

「我知道我不會自己開業,所以什麼都沒拿。」

「你還記得費列森的那些患者姓名嗎?」

「可能記得一些吧,但是不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哈利。」

「我知道,總之謝啦。」

哈利掛上電話,依循國立醫院的指標駕車駛去。前方矮丘上矗立著一群建築物。

葛黛·倪維克是個體型豐滿的溫柔女子,年約四十五歲,是這個周六在國立醫院法醫學研究所親子鑒定部值班的唯一人員。她在接待處和哈利碰面,帶他入內。這個地方一點也看不出是追緝挪威重刑犯的重鎮,明亮空間里居家風格的擺設,顯示這裡的工作人員絕大多數是女性。

哈利來過這裡,很清楚DNA鑒定的程序。平日上班時間的鑒定室窗戶里可以看見許多女子身穿白色外套、頭戴罩帽、手上戴著丟棄式手套,埋首於各類溶劑和機械裝置之間,忙著進行各種神秘的鑒定程序,比如毛髮準備、血液準備和核酸擴增,最後寫成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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