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十一章 候診室

第十八日

這是個令人神經緊繃的房間,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有人稱之為「候診室」的原因——坐在這裡就像是在等候牙醫看診;也有人稱之為「前廳」,彷彿一號攝影棚那兩張沙發之間的厚重大門,可以通往某個重要甚或神聖的地方。但是在這棟位於馬倫利斯區的NRK國營電視台大樓的平面圖上,這個房間只是無趣地被標註為「一號攝影棚休息室」。然而,這是歐妲所知最刺激的一個房間了。

參加波塞脫口秀晚間節目的來賓大部分都到齊了,一如往常,最不知名、出場時間最短的來賓最早到棚。現在來賓坐在沙發上,上好了妝,閑談時臉頰因緊張而發紅,各自啜飲茶或紅酒,眼睛不可避免地看向監視器屏幕,屏幕上顯示的是門內的攝影棚全景。觀眾已經入場,舞台監督正在指導觀眾如何拍手、大笑、歡呼。屏幕上還可以看見主持人的椅子和四張來賓的椅子,椅子是空的,正在等候人物、內容、娛樂。

歐妲喜歡現場播出前這種緊張興奮的時刻。每周五的這四十分鐘節目是最接近世界中心的地方,也是最能夠觸及全挪威民眾的地方。這個時間有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的挪威人口會觀賞這個節目,對脫口秀而言這個收視率高得瘋狂。參與這個節目的人員不只是在這裡做節目,他們本身就是節目。這個節目是名人的磁北極,吸引了每件事、每個人。由於名人就如同令人上癮的毒品,何況除了磁北極之外,羅盤指針只有另一個端點,那就是向下沉淪的磁南極,因此這裡的每一位工作人員都緊抓住這份工作不放。像歐妲這樣的非固定員工必須「達成使命」才能在下一季還留在團隊里,這就是為什麼她如此開心的原因。她是為自己感到開心,因為昨天傍晚編輯會議開始前她接到一通電話,主持人波塞·艾根還對她微笑,說這可是個大獨家。這可是她挖到的大獨家。

今天晚上的主題是成人遊戲。這是典型的波塞脫口秀主題,嚴肅得恰到好處,又不會過於沉重,所有來賓都有些許發表看法的資格。來賓中有一名女性心理學家曾寫過一篇關於這個主題的論文,主要來賓則是亞菲·史德普——他隔天就要慶祝《自由雜誌》二十五周年紀念。歐妲上次去史德普家跟他對稿時,他並未排斥將他視為愛玩的大人或花花公子的觀點。當歐妲提出一把年紀的《花花公子》雜誌創辦人休·赫夫納在自家豪宅里身穿睡袍、抽著煙斗參加永遠的單身派對,並拿赫夫納來和他相提並論時,史德普只是樂得大笑。她發覺史德普的眼光好奇地打量、觀察她,直到她問起他是否對沒有小孩可以繼承帝國而感到遺憾。

「你有小孩嗎?」史德普反問道。

當歐妲回答說沒有時,她驚訝地發現史德普突然對她和他們的談話失去興趣。因此她很快地提醒他注意事項,好讓談話告一段落。這些事項包括:抵達時間、梳妝時間、最好不要穿條紋的衣服、節目主題、來賓可能臨時更換,因為這是時事節目等等。

史德普從梳妝室里走出來,直接進入一號攝影棚休息室,一雙藍色眼睛充滿熱切之情,濃密白髮經過特別梳理,頭髮長度正好可以讓發梢恣意地上下飛揚,展現叛逆風格。他身穿素色灰西裝,每個人都知道這樣一套西裝價格不菲,但沒有人說得出為什麼知道。他伸出一隻晒黑的手,問候坐在沙發上享用花生和紅酒的那位女心理學家。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美麗的心理學家,」他對她說,「希望觀眾可以注意到你說的話。」

歐妲眼見她遲疑片刻,她雖然很清楚史德普的讚美話語只是開玩笑,但還是面露喜色。歐妲看見她眼中冒出火花,知道這兩句話正中下懷。

「嗨,各位好,謝謝你們的光臨!」波塞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從左側的來賓開始一一握手,直視對方雙眼,表示對方肯來上節目令他十分開心,說明他們如果想問其他來賓問題或發表意見,可以隨時打斷他的談話,這樣會讓節目更加活潑生動。

製作人蓋伯向史德普和波塞打個手勢,請他們到小房間討論主要訪談的結構和節目開場。歐妲看了看錶。距離現場播出只剩八分三十秒,她開始擔心起來,心想要不要打電話去前台問問看他是不是在那裡,因為他才是今天節目真正的主要來賓,也是今天的大獨家。她一抬起雙眼,就在面前看見了他,旁邊跟著一名節目助理。她感覺心臟停了一拍。他看起來算不上英俊,甚至有點丑,但她可以毫不害羞地公開宣告,自己在他身上感受到某種吸引力,而這種吸引力和他目前是北歐各家電視台最炙手可熱的來賓人選有關,因為他就是逮到雪人的警察,而雪人案是多年來最轟動挪威的犯罪新聞。

「我說過我會遲到。」哈利先開口說。

她嗅聞他的口氣。上次他來上節目顯然是喝醉了,而且讓全國民眾覺得反感,或至少讓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的民眾覺得反感。

「很高興你來上節目,」她激動地說,「你第二個出場,然後坐在來賓席上直到節目結束,其他人會輪流上場。」

「好。」他說。

「帶他去梳妝室,」歐妲對助理說,「叫古莉替他化妝。」

古莉不只是個快手快腳的化妝師,還懂得運用各種簡單和複雜的化妝技巧,讓一張憔悴的臉孔上得了電視鏡頭。

他們離去後,歐妲深深吸了口氣。她愛極了這種最後關頭的焦急感,一切似乎看起來一團混亂,最後又可以一一就位。

波塞和史德普從小房間回來,她對波塞比出大拇指。她聽見攝影棚大門滑動關閉,觀眾開始拍手。她在屏幕上看見波塞坐上位子,知道舞台監督已開始倒數,接著開場音樂響起,節目正式播出。

歐妲發覺某個地方不太對勁。目前為止節目進行得十分順暢,史德普妙語如珠,波塞也聊得正起勁。史德普說他被視為社會精英是因為他就是精英人士,而且除非他真正失敗一兩次,否則不會被世人記住。

「好的故事從不是關於一連串成功,而是關於輝煌的失敗,」史德普說,「雖然挪威極地探險家羅阿爾·阿蒙森贏得了最先到達南極的競賽,可是挪威以外的全世界記得的卻是英國的羅伯特·斯科特 。沒有人記得拿破崙的勝利,只記得他在滑鐵盧戰敗。塞爾維亞的國家尊嚴是建立在一三八九年對抗土耳其人的科索沃戰役上,在這場戰役中塞爾維亞人輸得轟轟烈烈。再看看耶穌!他是人類的象徵,宣稱戰勝了死亡,他的形象應該是站在自己的墳墓外,雙手朝天高舉才對,可是你看在基督教的歷史中,眾人喜歡的卻是他輝煌的失敗,那就是他掛在十字架上,幾近放棄。最感動我們的總是關於失敗的故事。」

「你想做出像耶穌那樣的事?」

「不是,」史德普回答說,低頭微笑,台下觀眾哈哈大笑,「我是個懦夫,我想達成的是難以被遺忘的成功。」

史德普意外露出討喜的一面,甚至是謙遜的一面,而不是他惡名昭彰的傲慢自大。波塞問他在當了這麼多年的單身漢之後,是否渴望身邊有個女伴。當史德普回答說是,歐妲知道將有數不清的女人如雪崩般擁來向史德普求婚。觀眾以溫暖持續的掌聲作為回應。這時波塞突然宣布:「歡迎永遠在搜捕犯人的奧斯陸獨行俠警官——哈利·霍勒警監上場。」鏡頭停留在史德普臉上一秒鐘,歐妲似乎看見他臉上露出訝異之色。

波塞顯然很喜歡剛才關於固定女伴的問題所得到的響應,因此他試著延續這個話題,問哈利是否渴望身邊有個女伴,因為哈利也是單身。哈利冷冷一笑,搖了搖頭。波塞不想讓話題冷卻,繼續問哈利是否在苦苦等候某個特別的人?

「沒有。」哈利回答,簡短扼要。

通常這種拒絕性回答只會激使波塞進一步追問,但他知道不應該偏離主題。重點是雪人。因此他問哈利是否可以談談現在轟動全挪威的案子,挪威出現的第一個連環殺手。哈利在椅子上蠕動,彷彿椅子太小,容不下他高大的身軀。他以簡明扼要的句子對一連串事件做了概述:最近幾年挪威發生的多起失蹤案都有明顯的共同點,所有失蹤女性都有伴侶和小孩,而且屍體下落不明。

波塞斂起笑容,露出嚴肅表情,表示現在不是談笑時間。

「今年碧蒂·貝克在奧斯陸賀福區的自家失蹤,這件案子就符合這些條件,」哈利說,「不久之後,希薇亞·歐德森在奧斯陸市郊的蘇里賀達村遇害身亡,這是我們第一次發現屍體,或至少是部分的屍體。」

「是的,你發現了她的頭顱對不對?」波塞插口說,謹慎地告知那些還不知情的觀眾,而對那些已經知情的觀眾而言,這句話有灑狗血的作用。他是如此專業,使得歐妲情緒高昂,滿意無比。

「後來我們又在卑爾根市郊發現一名失蹤警官的屍體,」哈利繼續說,「這名警官已經失蹤了十二年。」

「鐵面人拉夫妥。」波塞說。

「葛德·拉夫妥。」哈利糾正說,「幾天前我們在比格迪半島發現伊達·費列森的屍體,目前我們發現的屍體只有這些。」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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