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 卑爾根市

第九日

八點二十六分,DY604班機的輪胎著陸在卑爾根機場濕漉漉的柏油跑道上,降落力道猛烈,令哈利在一瞬間完全清醒過來。

「睡得好嗎?」卡翠娜問。

哈利點點頭,揉揉眼睛,望向窗外滂沱大雨中的黎明。

「你剛剛說夢話。」她露出微笑。

「嗯。」哈利不想問自己說了什麼夢話,而是立刻回想剛才的夢境。他不是夢到蘿凱,他好幾個晚上沒夢見她了,他已將她放逐。在他們的關係中,她已被放逐。他夢到的是他的前任上司兼良師益友莫勒。莫勒步行至卑爾根高原,兩星期後在列弗田湖裡被人發現。莫勒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他認為生命不再值得活下去,就和大拇指發炎的古希臘哲學家芝諾一樣。拉夫妥是否也歸納出了相同結論呢?還是他依然活在某個地方?

「我聯絡過拉夫妥的前妻,」卡翠娜說,兩人正穿過入境大廳,「她和她女兒都不想再跟警察說話,她們不想重新揭開舊傷疤。不過沒關係,有當時的報告已經很足夠了。」

他們在航站外搭上計程車。

「回家的感覺很好吧?」哈利高聲問,外頭大雨嘩啦嘩啦地落下,雨刷規律地擺動。

卡翠娜表情冷淡,聳了聳肩:「我討厭下雨,我討厭卑爾根人說這裡不下雨的日子跟挪威東部人做愛的日子一樣多。」

計程車經過丹麥廣場,哈利抬頭望向厄里肯山頂,山頂為白雪覆蓋,看得見移動中的纜車。車子穿過猶如蛇行般彎曲濕滑的道路,來到市中心。對遊客來說,經過路上單調乏味的景緻後,來到市中心總是感到驚喜。

他們走進港口前方布里根碼頭旁的SAS飯店。哈利問過卡翠娜是否要回父母家,但卡翠娜答說回去只睡一晚壓力太大,麻煩太多,而且她根本沒和父母說她要回來。

兩人拿了客房鑰匙卡,走進電梯,默然無語。卡翠娜看著哈利,微微一笑,彷彿電梯里的靜默是個含蓄的笑話。哈利垂下雙眼,希望自己的身體並未發出錯誤的信息,或發出真正的信息。

電梯門終於打開,她搖擺著臀部,走進走廊。

「五分鐘後櫃檯見。」哈利說。

六分鐘後,他們坐在大廳里。「時間怎麼安排?」哈利問。

卡翠娜坐在深扶手椅中,傾身向前,翻動真皮日誌。她換上了優雅的灰色套裝,顯然已立刻融入這家飯店的商務房客中。

「你去見失蹤人口和暴力犯罪組組長克努特·穆勒尼森。」

「你不一起去嗎?」

「我去的話就得跟每個人打招呼話家常,等於浪費一天,你最好連我的名字都不要提,如果我沒去打招呼,他們一定會生氣。我去厄休史路找最後看見拉夫妥的證人問話。」

「嗯,這個證人是在哪裡看見拉夫妥的?」

「在碼頭旁邊,證人看見拉夫妥下車,走進諾德勒斯公園。拉夫妥的車一直停在原地沒人去開,那個地區也進行過地毯式搜索,但什麼線索都沒發現。」

「然後我們要做什麼?」哈利用拇指和中指撫摸下巴,心想出門前應該刮鬍子。

「你跟調查過這件案子而且還留在署里的警探一起去看舊報告,掌握他們的調查狀況,看能不能用不同的角度來看這件案子。」

「不行。」哈利說。

卡翠娜從日誌上抬起頭來。

「當時參與調查的警探都做出了他們的結論,而且會捍衛那些結論,」哈利解釋說,「我比較想回奧斯陸,在安靜不受打擾的環境里自己讀報告,花點時間多了解拉夫妥這個人。有地方能看他的私人物品嗎?」

卡翠娜搖搖頭:「他的家人把他的東西全都捐給救世軍了,他的東西不多,只是一些傢具和衣服。」

「那他住過的地方呢?」

「他離婚後一個人住在頌維根區的公寓里,那間公寓很早以前就賣掉了。」

「嗯,他的家族沒有童年故居、鄉間農舍或小屋之類的嗎?」

卡翠娜微一遲疑:「報告中提到他在費迪厄的芬島警察避暑別墅區有個小屋,在這種狀況下,那間小屋應該還是為他的家族所有,也許我們可以過去看看。我有拉夫妥前妻的電話,我會打電話給她。」

「她不是不跟警察說話嗎?」

卡翠娜對哈利眨眨眼,露出狡獪的微笑。

哈利向飯店櫃檯借了一把傘,才走到海港魚市的所在地「水產廣場」,傘就被一陣狂風吹翻。他低著頭,慢慢跑到卑爾根警署門口,看起來活像一隻翅膀打結的蝙蝠。

哈利站在警署櫃檯前等候POB穆勒尼森時,卡翠娜打電話來說芬島那間小屋依然為拉夫妥家族持有。

「但自從那件案子發生以來,拉夫妥的前妻一步也沒踏進去過,她認為她女兒應該也沒進去過。」

「我們去那裡看看好了,」哈利說,「我這裡一點鐘就會結束。」

「好,我去找一艘船,你去薩扎里斯碼頭跟我碰面。」

穆勒尼森喜歡咯咯笑,外形像只泰迪熊,有一雙愛笑的眼睛,手掌有如網球拍那麼大。辦公桌上的文件堆積如山,讓他看起來像是被雪埋在桌子里。他那雙有如網球拍的大手抱在腦後。

穆勒尼森先跟哈利解釋說,卑爾根不下雨的日子和挪威東部人做愛的日子一樣多,然後才說:「拉夫妥啊,嗯。」

「看起來警察似乎容易從你指縫間溜走。」哈利說,大腿上放著一份報告,他從裡頭拿出一張拉夫妥的照片看了看。

「哦,是嗎?」穆勒尼森問,眼望哈利。哈利現在坐的這張紡錘式靠背椅,是他從辦公室里沒放文件的角落拉過來的。

「畢悠納·莫勒。」哈利說。

「嗯……」穆勒尼森說,語氣遲疑,顯然他想不起此人是誰。

「那個在弗拉揚山失蹤的警官。」哈利說。

「哦對!」穆勒尼森拍了額頭一掌,「真是不幸,他來這裡的時間很短,所以我還沒能……根據分析他可能是迷路了對不對?」

「的確是。」哈利說,看向窗外,想起莫勒從理想主義走向墮落、莫勒的善意出發點、那個不幸的錯誤。這些事其他人永遠不會知道,「關於拉夫妥,你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這個人簡直就像我在卑爾根的分身,哈利聽完穆勒尼森對拉夫妥的描述之後,心裡這樣想。穆勒尼森說拉夫妥有不健康的飲酒習慣,脾氣暴躁,是個獨行俠,為人不可靠,品行令人懷疑,不良記錄一籮筐。

「可是他有優秀的分析能力和直覺,」穆勒尼森說,「還有鋼鐵般的意志力。他似乎是被……某種東西所驅使,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拉夫妥是個很極端的人。呃,既然我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一點就不用多說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哈利問,在文件堆中看見一個煙灰缸。

「拉夫妥是個暴力的人,我們知道歐妮·黑德蘭失蹤前,拉夫妥去過她家,歐妮可能握有殺害萊拉·奧森的兇手的線索。另外,他在歐妮遇害後就失蹤了,要說他投海溺斃也不無可能。總之,我們認為沒有展開大規模調查的必要。」

「他不可能潛逃出國嗎?」

穆勒尼森露出微笑,搖了搖頭。

「為什麼?」

「關於這件案子,我們掌握了一項優勢,那就是我們很了解嫌犯。雖然在理論上他有可能離開,但他不是那種會離開卑爾根的人,就這麼簡單。」

「後來有親友報案說見過他嗎?」

穆勒尼森搖搖頭:「他的雙親都去世了,他也沒多少朋友,他跟前妻之間關係緊張,所以也不可能跟她聯絡。」

「那他女兒呢?」

「他們很親密,她是個聰明的好女孩,以她的成長背景來說,結果卻能長得這麼好,對不對啊?」

哈利注意到穆勒尼森那種「你應該知道」的口氣。「對不對啊?」這句話在小警局裡經常可以聽見,因為他們認為你應該對大部分的事都了如指掌。

「拉夫妥在芬島有個小屋是嗎?」哈利問。

「對,他當然很可能躲在那裡一段時間,經過再三考慮,然後……」穆勒尼森用他的大手在喉嚨前划了一刀,「我們帶警犬去搜索過小屋和芬島,也在水裡打撈過,但一無所獲。」

「我想去那裡看看。」

「沒什麼可以看的,我們在鐵面人拉夫妥的小屋對面也有一間小屋,可惜年久失修。他老婆不肯交還那間小屋真是不要臉,她又不去。」穆勒尼森朝時鐘望了一眼,「我得去開會了,負責這件案子的一位資深警官會跟你說明報告內容。」

「我不需要。」哈利說,看著大腿上的照片。突然間拉夫妥的面容變得異常熟悉,彷彿很久以前見過。會不會是某人喬裝打扮?會不會是街上擦肩而過的路人?會不會是某個不起眼的小角色所以沒引起他的注意?會不會是蘇菲街上鬼鬼祟祟的交通管理員?還是酒品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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