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深淵

第三日

「是不是很棒?」

歐雷克激動的聲音蓋過了烤肉店裡肥肉嗞嗞作響的聲音,這家店裡擠滿了人,幾乎都是去奧斯陸光譜劇院看完演唱會的觀眾。哈利對歐雷克點了點頭。歐雷克穿著連帽上衣,身上依然都是汗,身體依然隨著節奏舞動。他隨口說出滑結樂團的團員姓名,甚至連哈利都沒聽過這些名字,因為滑結樂團的CD後來不再註明團員的個人資料,MOJO或Uncut這類的音樂雜誌也不會用這種方式去介紹樂團。哈利點了漢堡,看了看錶。蘿凱說她十點就會到門外。哈利又看向歐雷克,他正兀自說個不停。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這個小男孩是什麼時候長到十一歲,並決定喜歡這種述說各種死亡階段、疏離、冷漠和毀滅的音樂的?也許這應該令哈利擔心,但他並不憂慮。這只是一個起點,一種必須被滿足的好奇心,小男孩必須試穿過這些衣服才知道是否合身。還有其他事物會出現在他生命中,好的事物,壞的事物。

「你也喜歡這場演唱會對不對,哈利?」

哈利點點頭。他不忍心告訴歐雷克這場演唱會對他來說有點掃興,他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也許今晚不走運吧。他們一走進光譜劇場的觀眾中,他就感覺到那種通常是伴隨酒醉而來的偏執,只是過去這一年來他在清醒時也會感受到這種偏執。他並未投入高亢的情緒,反而感覺自己被人監視,於是他站在原地掃視觀眾,細看周圍由一張張面孔築起的人牆。

「滑結樂團最棒了,」歐雷克說,「那些面具酷斃了,尤其是那個有細長鼻子的,看起來好像……好像那個……」

哈利漫不經心地聆聽歐雷克說話,心中盼望蘿凱快點來到。烤肉店裡的空氣突然變得沉重而窒悶,猶如一層薄薄的油脂鋪在肌膚和嘴巴上。他試著不去想他腦子裡即將出現的念頭,但那個念頭已在轉角,即將冒出。那是想來一杯的念頭。

「印第安死亡面具。」一個女性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還有,超級殺手樂團唱得比滑結樂團好。」

哈利驚詫不已,轉過頭去。

「滑結樂團會擺很多姿勢不是嗎?」她繼續說,「都只是些二手的概念和空洞的姿態罷了。」

她身穿合身的亮面黑色外套,長及腳踝,扣子扣到領口,外套之下只看見一雙黑色靴子,臉龐蒼白,眼睛上了妝。

「真不敢相信,」哈利說,「你竟然喜歡那種音樂。」

卡翠娜·布萊特微微一笑:「我會說正好相反。」

她並未繼續解釋這句話的意思,對櫃檯里的男子做了個手勢,表示她要法耶牌礦泉水。

「超級殺手樂團爛透了。」歐雷克喃喃低語。

卡翠娜轉頭望向歐雷克說:「你一定是歐雷克。」

「對。」歐雷克慍怒地說,拉了拉自己的軍褲,表現得像是既開心又不高興受到一位成熟女子的注意。

「你怎知?」

卡翠娜微笑說:「『你怎知?』你住在霍爾門科倫山,不是應該說『你怎麼知道?』這是不是哈利教你的壞習慣?」

歐雷克頓時漲紅了臉。

卡翠娜靜靜地笑了笑,拍拍歐雷克的肩膀:「抱歉,我只是好奇而已。」

歐雷克滿臉通紅,將他的眼白襯得格外閃亮。

「我也覺得好奇,」哈利說,將漢堡遞給歐雷克,「布萊特,既然你有時間來看演唱會,應該是已經找到我要你找的模式了吧?」

哈利看著卡翠娜,眼神露出警告之意,意思是說:不要逗弄歐雷克。

「我有一些發現,」卡翠娜說,旋開法耶牌礦泉水的瓶蓋,「可是你很忙,可以明天再說。」

「我也沒那麼忙。」哈利說,已忘了那層油脂和窒息之感。

「這是機密要事,這裡人又這麼多,」卡翠娜說,「不過我可以小聲跟你說幾個關鍵詞。」

卡翠娜倚身靠向哈利,哈利在烤肉味之外聞到卡翠娜身上近乎陽剛的香水味,耳際感受到她的溫暖氣息。

「有一輛銀色的福斯帕薩特停在外面人行道上,裡頭坐著一個女人一直在看你,我想她應該是歐雷克的母親吧……」

哈利吃了一驚,挺直身子,朝大窗戶外停著的車子望去,只見蘿凱按下了車窗,正凝視著他們。

「不要弄髒車子哦。」蘿凱說,歐雷克手上拿著漢堡跳上后座。

哈利站在開著的車窗旁。蘿凱身穿素雅的淺藍色毛衣。哈利對那件毛衣十分熟悉,熟知那件毛衣的味道,熟知他的手掌和臉頰貼在那件毛衣上的感覺。

「演唱會好看嗎?」蘿凱問。

「你問歐雷克。」

「到底是什麼樣的樂團啊?」蘿凱看著後視鏡中的歐雷克,「外面那些人的穿著都怪怪的。」

「那個樂團都唱很安靜的歌,像是愛啊什麼的。」歐雷克說,趁母親的眼神離開後視鏡,迅速對哈利眨了眨眼。

「謝謝你,哈利。」蘿凱說。

「我很樂意,小心開車。」

「裡面那個女人是誰?」

「是同事,新來的。」

「哦?看起來你們好像已經很熟了。」

「怎麼說?」

「你……」蘿凱突然住口,緩緩搖頭,笑了幾聲,笑聲發自喉嚨深處,低沉而開朗,同時又充滿自信且無憂無慮,這笑聲曾令哈利墜入愛河。

「抱歉,哈利,晚安啰。」

車窗升了起來,銀色帕薩特緩緩駛離人行道。

哈利沿著布魯街步行,兩旁都是酒吧,開著的店門傳出熱鬧的音樂聲,令他覺得像是在接受夾道鞭笞的酷刑。他考慮是否要去泰迪輕酒吧坐坐,但心裡明白這不是個好主意,於是決定繼續往前走。

「咖啡?」櫃檯里的男性酒保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次。

泰迪輕酒吧的點唱機正在播放約翰尼·卡什的歌,哈利的一根手指撫過上唇。

「你有更好的建議嗎?」哈利聽見這句話從自己嘴裡冒了出來,既熟悉又陌生。

「這個嘛,」酒保說,用手撥弄他油亮的頭髮,「咖啡機做出來的咖啡不是很新鮮,要不要來一杯剛從桶子里倒出來的啤酒啊?」

約翰尼·卡什正在高唱關於上帝、受洗和新的承諾。

「好。」哈利說。

櫃檯里的酒保咧嘴而笑。

這時哈利發覺口袋裡的手機發出振動,立刻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像是一直在期待這通電話似的。

電話是麥努斯打來的。

「剛剛我們接到失蹤報案,這案子符合各項特徵,失蹤的是一個已婚女性,有小孩,幾小時前她的丈夫和孩子回到家,卻發現她不在。他們住在離蘇里賀達村有段距離的森林裡,沒有鄰居見到她,家裡沒有車,所以她不可能跑去別的地方,因為丈夫把車開走了,而且小徑上也沒有腳印。」

「腳印?」

「那邊的山上還在下雪。」

一杯啤酒砰的一聲放在哈利面前。

「哈利?你還在嗎?」

「我還在,我在思考。」

「思考什麼?」

「那裡有雪人嗎?」

「什麼?」

「雪人。」

「我怎麼知道?」

「去看看就知道了,你馬上開車來主街的甘納洛斯購物中心外面載我。」

「不能明天再去嗎,哈利?我今天晚上排了一些節目,這個女人又只是失蹤而已,沒什麼好急的。」

哈利看著啤酒泡沫滿溢出來,像蛇一般沿著啤酒杯外緣盤繞而下。

「基本上……」哈利說:「這件事急得很。」

約翰尼·卡什的歌聲逐漸淡去,一個肩寬膀圓的身影走出大門,酒保驚訝地看著吧台上動也沒動的啤酒和一張五十克朗紙鈔。

「希薇亞不可能就這樣離開的。」羅夫·歐德森說。

羅夫很瘦,換句話說,他簡直是皮包骨,身上穿一件法蘭絨襯衫,扣子扣到領口,領口上冒出枯瘦的脖子。他的頭讓哈利聯想到涉水的長腿水鳥。他的一雙手十分窄小,從袖子里突出來,長長的手指骨瘦如柴,不斷地捲曲、扭轉、絞擰,右手指甲被銼得又長又尖,有如爪子。他的眼睛大得很不自然,臉上戴著一副樸素的鋼質圓框眼鏡,鏡片頗厚,這種眼鏡在七十年代的激進分子間廣受歡迎。他家中牆上貼了一張芥末黃的海報,裡頭是印第安人扛著一條蟒蛇。哈利認出那張海報是加拿大歌手約尼·米切爾的唱片封面,屬於嬉皮石器時代。海報旁掛著一張墨西哥女畫家弗麗達·卡洛著名的自畫像復刻板海報。一個受苦的女人,哈利心想。那是一張女人挑選的海報。地板鋪的是未經加工的松木,屋裡的光線來自老式石蠟燈和褐色陶土燈,燈具看起來似乎是自製的。牆角倚著一把尼龍弦吉他,哈利心想那應該是羅夫的指甲之所以銼成那樣的原因。

「你說『她不可能就這樣離開』是什麼意思?」哈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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