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未揭露的數據

第三日

薄弱的晨光滲入犯罪特警隊隊長辦公室的百葉窗,將兩名男子的臉龐照成灰色。隊長哈根正一臉鬱郁地聆聽哈利報告,兩道茂密黑眉緊緊皺起,在眉心連成一線。偌大的辦公桌上立著一個小台座,台座上安置著一截小指,根據台座的刻文所述,這截小指屬於日軍大隊長安田芳人所有。過去哈根在軍校里授課時,常述說一九四四年安田芳人在緬甸撤退時,情急之下在弟兄面前切斷自己小指的事。哈根被調回警方的老單位,帶領犯罪特警隊不過才一年,但這一年來已發生過無數大小事。他以相當的耐心聆聽隊上的資深警監哈利發表長篇大論,主題是「失蹤人口」。

「光是在奧斯陸,每年警方就接獲六百人的失蹤報案,這些失蹤者在幾小時後沒被找到的只有寥寥數人,幾天之後依然沒被找到的幾乎等於零。」

哈根伸出一根手指,搓揉鼻樑頂端連接兩道黑眉之處的黑色毛髮。他待會兒還得準備署長辦公室舉行的預算會議,主題是削減預算。

「大部分的失蹤者不是逃離精神病院的精神病患,就是患有失憶症的老人,」哈利繼續說,「但即使是相對來說精神健全的失蹤者,在前往哥本哈根或自殺時都會被人發現,他們的名字會出現在旅客名單中,他們會從自動提款機里取錢,或是被衝到岸邊。」

「你想說的重點是什麼?」哈根說,看了看錶。

「是這個。」哈利說,丟出一個黃色檔案夾,檔案夾砰的一聲落在隊長的辦公桌上。

哈根倚身向前,翻了翻裝訂整齊的資料:「天啊,哈利,你平常不愛寫報告的。」

「這是史卡勒做的,」哈利說,不浪費一句話,「但結論是我想出來的,現在我講給你聽。」

「請長話短說。」

哈利望著放在大腿上的雙手,兩條長腿伸長在椅子前方。他深深吸了口氣,知道自己一旦把話說出來,就沒有回頭的餘地。

「失蹤的人太多了。」哈利說。

哈根揚起右眉:「解釋一下。」

「你可以在第六頁看見一九九四年至今失蹤的女性名單,這些女性的年齡介於二十五到五十歲之間,過去十年來都不曾被人發現。我跟失蹤組談過,他們也同意數量真的是太多了。」

「跟什麼比太多?」

「跟過去比,跟丹麥和瑞典比,還有跟其他的人口統計群組比。這些失蹤女性以已婚者和同居者占絕大多數。」

「女性已經比以前更獨立了,」哈根說,「有些女性選擇走自己的路,和家庭斷絕關係,也可能跟男人出國去了,這些因素對統計數據都會有影響,那又怎樣?」

「丹麥和瑞典的女性也變得更獨立了,但這兩個國家的失蹤女性都會再度出現。」

哈根嘆了口氣:「如果數據真的那麼異常,為什麼過去沒人發現?」

「因為史卡勒收集的數據是全國性的,警方通常只會注意自己轄區的失蹤人口而已。不過克里波詳細記錄了挪威全國的失蹤人口,共有一千八百人,但這是過去五十年來失蹤人口的總和,還包括海難和其他災難,像是亞歷山大柯蘭號鑽油平台意外的失蹤者。重點是沒有人留意過全國失蹤人口的模式,直到現在。」

「好吧,可是我們的責任不是全國性的,哈利,我們只負責奧斯陸轄區。」哈根雙掌往桌上一拍,表示結束聽取報告。

「問題是,」哈利說,搓揉著自己的下巴,「它來到奧斯陸了。」

「『它』是什麼?」

「昨天晚上我在雪人里找到碧蒂的手機。長官,我不知道『它』是什麼,可是我認為我們必須把它查出來,而且動作要快。」

「這些數據很有意思,」哈根心不在焉地說,拿起安田芳人大隊長的小指,用大拇指按壓,「還有我明白最近這起失蹤案有必要深入調查,但理由不是很充分,所以請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你叫麥努斯做出這份報告?」

哈利看著哈根,從外套內袋裡拿出一個折爛了的信封遞給他。

「九月初我上了一個電視節目,然後信箱里就收到這個,我一直認為這封信是瘋子寫的,直到現在。」

哈根拿出裡頭的信,讀了六句話之後,對哈利搖搖頭:「雪人?『睦里』又是什麼?」

「重點就在這裡,」哈利說,「睦里恐怕就是『它』。」

哈根困惑地看了哈利一眼。

「我希望是我判斷錯誤,」哈利說,「但我認為有一段殘酷黑暗的日子在前面等著我們。」

哈根嘆了口氣:「你想要什麼,哈利?」

「我想要一個調查小組。」

哈根凝視哈利。他和警署里其他警官一樣,認為哈利是個任性、傲慢、愛爭論、不穩定的酒鬼,然而他很高興哈利跟他站在同一陣線,而且哈利沒有強烈企圖心想和他競爭。

「要多少人?」哈根終於問道,「時間要多久?」

「十個警探,兩個月。」

「兩個星期?」麥努斯說,「四個人?這是要調查命案嗎?」

麥努斯環視四周,露出難以苟同的神情,看著擠在哈利辦公室里的其他三人:卡翠娜、哈利、來自鑒識中心的畢爾·侯勒姆。

「哈根分配給我的只有這樣而已,」哈利說,靠上椅背往後躺,「而且我們不是要調查命案,目前不是。」

「那目前要調查的是什麼?」卡翠娜問。

「失蹤案,」哈利說,「不過這件案子跟最近發生的其他案子有相似之處。」

「家庭主婦在晚秋的某一天突然悄悄遷居?」侯勒姆問,說話帶有一絲托騰地區的方言腔調,這個腔調是他從史蓋亞村搬到奧斯陸時一起帶來的,除此之外,他還帶了他收藏的黑膠唱片,裡頭有貓王、五十年代老搖滾、性手槍樂團、賈森-斯考奇樂團(Jason&the Scorchers)的唱片,另外還帶了三套納什維爾的手工縫製西裝、一本美國《聖經》、一張稍小的沙發床、一套餐廳傢具,這套傢具在侯勒姆家族已傳承了三代。這些家當全都堆在拖車裡,由一輛沃爾沃亞馬遜轎車拖來奧斯陸;那輛亞馬遜是一九七〇年沃爾沃汽車生產的最後一輛亞馬遜轎車。侯勒姆是用一千兩百克朗買下的,即便在當時也沒人知道那輛車已經跑了多少公里,因為里程錶最多只能顯示到十萬公里。

不過那輛車完全體現了侯勒姆這個人以及他的信念。那輛亞馬遜裡頭的氣味勝過一切他聞過的氣味,其中混合了人造皮革、金屬、機油、被太陽曬到褪色的後車台、沃爾沃車廠、滲有「個人汗水」的座椅的氣味。侯勒姆解釋說所謂「個人汗水」並非人體產生的一般汗水,而是集合了所有前任車主的靈魂、業力、飲食習慣和生活形態的一層汗水。車子後視鏡掛著一對絨毛制大骰子,是初代的「絨毛骰子」,正好呈現了對昔日美國文化和美感產生的真切情感,以及帶有諷刺意味的距離感,十分能夠代表侯勒姆這個挪威農家子弟。他從小一隻耳朵聽的是美國歌手吉姆·里夫斯的鄉村音樂,另一隻耳朵聽的是美國雷蒙斯樂團的朋克搖滾,而且他兩者都愛。現在他坐在哈利的辦公室里,頭上戴著一頂雷鬼帽,讓他看起來比較像是卧底的緝毒探員而不是鑒識員,雷鬼帽下方是一張圓滾滾的臉龐,腮邊留著大片鬢胡,顏色紅得像消防車,形狀彷彿炸肉排,一雙眼睛稍微突出,讓他時時刻刻呈現出一種有如魚類般好奇的表情。他是唯一哈利堅持要在這個調查小組裡安排的人選。

「還有一件事。」哈利說,朝辦公桌上的成堆文件伸出手,打開高射投影機。麥努斯咒罵一聲,以手遮眼,擋住突然照射在他臉上的模糊字跡。他挪動位置,哈利的聲音從投影機後方傳了出來。

「兩個月前,這封信出現在我的信箱里,信封上沒有回郵地址,蓋的是奧斯陸郵戳,信是用標準噴墨印表機印出來的。」

哈利尚未開口,卡翠娜就關上了辦公室的燈,室內登時陷入黑暗,方形的光芒投射在白色牆面上。

眾人在靜默中閱讀那封信。

初雪即將降臨,屆時他將再現。冰雪融化之時,他將帶走另一人。你應自問:「誰堆了雪人?誰會堆雪人?誰生下了睦里?因為雪人並不知道。」

「真有詩意。」侯勒姆喃喃地說。

「什麼是睦里?」麥努斯問。

回應的只有投影機風扇的單調旋轉聲。

「最有趣的部分是誰是雪人。」卡翠娜說。

「顯然是某個腦筋有問題的人。」侯勒姆說。

只有麥努斯發出笑聲,但他的笑聲被打斷。

「睦里是一個人的綽號,這個人已經死了。」哈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了起來,「睦里人是澳大利亞昆士蘭州的原住民,這個綽號為『睦里』的睦里人,生前在澳大利亞各地殺害了很多女人,但沒有人確切知道他究竟殺了多少人。他的本名叫羅賓·圖翁巴。」

旋轉風扇嗡嗡作響。

「連環殺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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