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手機

第二日

麥努斯·史卡勒警官背倚著他那張旋轉辦公椅,閉上眼睛,眼前立刻出現一個男子的影像:男子身穿西裝,面朝另一側站立。麥努斯立刻睜開雙眼,看了看錶:六點。他認為自己應該可以休息片刻,因為他已執行完找尋失蹤人口的標準程序。他打電話給所有醫院詢問是否有病患名叫碧蒂·貝克;打電話給挪威計程車公司和奧斯陸計程車公司,詢問昨晚他們派車去賀福區附近接送的客人;詢問碧蒂的銀行,並收到回覆說碧蒂在失蹤前並未從賬戶中提領大量現金,昨晚或今天也沒有註銷賬戶。派駐在加勒穆恩機場的警察也獲准查看昨晚的旅客名單,但飛往卑爾根市的班機上,唯一姓貝克的旅客只有碧蒂的丈夫菲利普。麥努斯也詢問過丹麥和英國航線的渡輪公司,儘管碧蒂極不可能前往英國,因為菲利普留有碧蒂的護照,也給警方看過。企圖心旺盛的麥努斯按照一般程序,對奧斯陸和阿克修斯郡的所有旅館發出安全通報傳真,最後還指示奧斯陸的所有行動單位,包括巡邏車,全都睜大眼睛留意碧蒂的行蹤。

現在只剩下手機的問題。

麥努斯打電話給哈利,報告目前狀況。麥努斯聽見哈利氣喘吁吁,背景有鳥兒發出的尖鳴聲。哈利掛斷電話前問了幾個有關手機的問題。麥努斯講完電話,站起身來,踏進走廊。卡翠娜·布萊特的辦公室門開著,燈也亮著,裡頭卻沒人。麥努斯爬上樓梯,來到樓上的員工餐廳。

餐廳已打烊,但保溫瓶里還有微溫的咖啡,門邊的手推餐車上有薄脆餅乾和果醬。餐廳里只坐了四個人,其中一人是卡翠娜。她坐在牆邊一張餐桌前,正在閱讀活頁夾里的文件,面前是一杯水和一個餐盒,餐盒裡有兩個開口三明治。她臉上戴的眼鏡鏡架細、鏡片薄,看起來幾乎像是沒戴。

麥努斯倒了些咖啡,走到卡翠娜桌旁。

「打算加班嗎?」他問,坐了下來。

卡翠娜從面前的數據中抬起頭來,麥努斯似乎聽見她輕嘆一聲。

「看我猜得準不準?」麥努斯微笑說,「你帶了自製三明治,這表示你出門前就知道餐廳五點打烊,而且你今天會工作到很晚。抱歉,當警探就是有這種職業病。」

「是嗎?」卡翠娜說,眼睛眨也不眨,視線又回到數據上。

「對啊。」麥努斯說,啜飲咖啡,趁此機會好好觀察卡翠娜,只見她倚身向前,上衣領口內看得見胸罩的蕾絲花邊。「今天我調查碧蒂的失蹤案,我查到的和別人可以查到的一樣多,可是我認為她可能還在賀福區,說不定就躺在某個地方的雪堆或落葉堆下,也說不定躺在賀福區眾多小湖和小溪的其中一個里。」

卡翠娜默不作聲。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樣認為嗎?」

「不知道。」卡翠娜語調平板,看著資料並未抬眼。

麥努斯越過桌面,將一部手機放在卡翠娜面前。卡翠娜面帶無奈的神情,抬起頭來。

「我想你一定知道,」麥努斯說,「這是一部手機,是一種很新的發明。一九七三年四月,手機之父馬丁·庫珀用手機跟家裡的老婆通話,這是史上第一次的手機通話。當然了,當時他並不知道這項發明後來會成為警方尋找失蹤人口最重要的方式。布萊特,如果你想成為一個還算合格的警探,就得好好聆聽和學習這些技術。」

卡翠娜摘下眼鏡看著麥努斯,嘴角泛起一抹微笑。麥努斯喜歡她這抹微笑,雖然他不太明白這抹微笑背後的含意。「我洗耳恭聽。」

「很好,」麥努斯說,「因為碧蒂有一部手機,而手機會發出信號,信號會被附近地區的基站接收。不只是在你打電話的時候這樣,當你身上攜帶手機的時候也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麼美國人打一開始就把手機稱為蜂巢式電話,因為一個基站涵蓋一個小區域,就好像蜂窩一樣。我問過挪威電信,涵蓋賀福區的基站依然接收得到碧蒂的手機發出的信號,但我們找過整間房子,都沒發現她的手機,而且她不太可能把手機掉在她家旁邊,這樣就太過於巧合了,因此……」麥努斯揚起雙手,猶如變完戲法的魔術師,「喝完這杯咖啡以後,我就會通知重案指揮室,請他們派出搜索隊。」

「祝你好運。」卡翠娜說,將手機推還給麥努斯,翻過一頁文件。

「那是哈利的舊案子對不對?」麥努斯問。

「對。」

「他認為有個連環殺手正在到處殺人。」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應該也知道他料錯了吧?而且不是第一次了。哈利對連環殺手有一種病態的痴迷,他以為挪威是美國,可是他還沒在挪威發現過連環殺手。」

「瑞典出過幾個連環殺手,像是托馬斯·奎克(Thomas Quick)、約翰·阿索紐斯(John Asonius)、托雷·赫丁(Tore Hedin)……」

麥努斯笑說:「你做過功課嘛,但如果你想學一些正統的調查方法,我建議你跟我去喝杯啤酒。」

「謝謝,我不……」

「或是去吃點東西也行,你那個餐盒不是很大。」麥努斯終於和卡翠娜四目交接,他直視卡翠娜的雙眼,只見她的眼眸中有種奇特的光芒,彷彿深處有火正在燃燒。麥努斯從未在別人眼中見過這種光芒,但他認為是自己點燃了卡翠娜眼中的火光,他認為自己在和她說完這番話之後,已晉陞到和她同樣的等級。

「你可以把這個當成是……」他開口說,假裝找尋適當的字眼,「訓練。」

卡翠娜露出微笑,大大的微笑。

麥努斯感覺心跳加速,全身發熱,似乎已感受到卡翠娜的身體貼上他,他的指尖觸摸她穿著絲襪的膝蓋,他往上游移的手發出噼啪聲。

「史卡勒,你想做什麼?想嘗嘗隊上新來的女同事嗎?」卡翠娜臉上的微笑更擴大了些,眼中的火光更為熾烈,「一逮到機會就跟她上床,就好像男孩把口水吐在最大塊的生日蛋糕上,好搶先別人一步,安靜地享受這塊大蛋糕?」

麥努斯不禁目瞪口呆。

「讓我給你幾個良心的建議,史卡勒,不要碰工作上的女人。如果你認為自己掌握到一條有用的線索,不要浪費時間跑來餐廳喝咖啡。還有,別跑來告訴我說你要通知重案指揮室,你應該打電話給霍勒警監,他才能決定是不是要派出搜索隊。然後你應該打電話給緊急應變中心,那裡才有人員待命,而不是這裡。」

卡翠娜將防油紙揉成一團,揮手一擲,將紙團往麥努斯背後的垃圾桶丟去。麥努斯不必回頭也知道紙團進了垃圾桶。卡翠娜收拾檔案,站了起來,這時麥努斯多少已經鎮定下來了。

「我不知道你在亂想些什麼,布萊特,你大概只是個欲求不滿的人妻,希望別的男人可以……可以……」麥努斯找不到適當的字眼。媽的!他找不到適當的字眼,「我只是想教你幾手而已,你這個婊子。」

卡翠娜臉色驟變,彷彿窗帘被一把拉開,使得麥努斯直接看見她眼中的火焰。有那麼一瞬間,麥努斯認為卡翠娜會出手打他,但最後什麼事也沒發生。卡翠娜再度開口說話,麥努斯明白一切都只發生在她的眼眸里,她沒抬起一根手指,聲音也完全在控制之中。

「如果我誤會了你的意思,很抱歉,」卡翠娜說,但臉上的表情明白地表示她認為這個可能性極低,「還有,馬丁·庫珀不是打電話給他老婆,而是打給他在貝爾實驗室的競爭對手喬爾·恩格爾。史卡勒,你認為他是打電話過去要教對方几手,還是去炫耀?」

麥努斯看著卡翠娜離去,看著她的套裝摩擦她的背部,擺動身軀走向餐廳大門。媽的,真是個古怪的女人!他想站起來對她丟東西,但知道自己丟不中。再者,他不想移動,他害怕自己勃起的下體依然明顯。

哈利覺得自己的肺臟抵住了肋骨內部,他的呼吸逐漸緩和下來,但心跳依然快速,宛如一隻野兔在胸腔內高速賓士。他站在艾克柏餐廳旁的森林邊緣,身上的慢跑衣因為吸飽汗水而顯得沉重。艾克柏餐廳是二戰時期開張的機能主義餐廳,曾是奧斯陸的驕傲與喜悅,面對東方矗立在奧斯陸上方的峭壁上。但後來客人不再從市中心長途跋涉前來這座森林,餐廳生意越來越壞,漸走下坡,裡頭變得斑駁簡陋,來的客人都是些過氣的舞痴、中年酒鬼和孤獨的遊魂,來這裡找尋其他孤獨的遊魂。最後餐廳終於歇業。哈利常喜歡駕車上山,來這裡遠離城市那一層層的黃色廢氣,沿著網狀小徑在富有挑戰性的陡峭地形上慢跑,燃燒肌肉里的乳酸。他喜歡停留在這家崩壞的美麗餐廳旁,坐在被雨打濕、野草蔓生的土地上,俯瞰這座曾屬於他的城市。如今他對這座城市的情感已然崩毀,他的感情資產已然易手,往日情人移情別戀。

城市躺在下方山谷中,每一側都有山脊隆起,這是奧斯陸峽灣里唯一的避風港。地質學家說奧斯陸是死火山的火山口。在這樣的夜晚,哈利可以將城市燈光想像成地殼的裂縫,灼亮的岩漿從裂縫下方透出光芒。城市另一側的霍爾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