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洋紅

第一日

哈利坐在皇宮燒烤餐廳的吧台高腳椅上,閱讀牆上的告示,告示中和善地提醒客人不要賒賬、不要找工作人員麻煩、保持合宜舉止否則請離場。這時剛入夜不久,酒吧里只有兩名年輕女子坐在桌前猛按手機按鍵,另有兩名年輕男子正在練習射飛鏢,他們站定位置,瞄準射出,但成績不佳。美國歌手多莉·帕頓透過喇叭正以南方鼻音唱出哀怨的歌聲。哈利知道多莉·帕頓擁有一流的鄉村及西部音樂品味,在此助力之下,她從冷宮裡順利解凍,重出歌壇。哈利又看了看錶,跟自己打賭說蘿凱在八點零七分一定會來到門口。他感到緊張不安,每次再和蘿凱碰面,他心裡都有這種感覺。他告訴自己說這只是條件反射,就如同蘇聯生理學家巴甫洛夫對狗建立條件反射之後,狗只要一聽見吃飯鈴聲響起,即使沒看見食物也會立刻開始流口水。他們今晚只打算「純」吃飯,愜意地聊個天,聊聊現在過的生活,也就是說,聊聊她現在過的生活,也聊聊歐雷克。歐雷克是過去蘿凱在莫斯科挪威大使館工作時,和俄籍前夫生下的兒子。他生性內向謹慎,但哈利走入了他的心,逐漸和他建立起互動。從許多方面來看,歐雷克和哈利建立的互動比和他父親來得更深入。最後當蘿凱再也無法忍受哈利,決定分手時,哈利心想不知道誰的損失比較大。如今他知道了。時間來到八點零七分,蘿凱站在門口,一如往常抬頭挺胸,哈利的指尖感覺得到她背部的弧線,他的肌膚感覺得到她明亮肌膚下的高聳顴骨。他原本暗自希望蘿凱看起來氣色不會這麼好、心情不會這麼愉悅。

蘿凱走到哈利面前,和他貼了貼臉頰。他強迫自己先離開她的臉頰。

「你在看什麼?」蘿凱問,解開外套紐扣。

「你知道的。」哈利說,一聽見自己的聲音,就發覺開口之前應該先清清喉嚨。

蘿凱咯咯嬌笑,這笑聲對哈利產生的效果有如第一口金賓威士忌,令他感到溫暖放鬆。

「別這樣。」她說。

哈利清楚知道她這句「別這樣」代表什麼意思,那就是不要對她表示愛意,不要讓彼此尷尬,我們不會往那個方向發展。這句話她說得十分輕柔,幾乎難以聽見,感覺起來卻像是摑了他一記熱辣辣的耳光。

「你變瘦了。」她說。

「大家都這樣說。」

「桌子……」

「服務生會過來叫我們。」

蘿凱在哈利對面的高腳椅上坐下,點了一杯開胃酒。不消說,蘿凱點的開胃酒一定是金巴利酒。過去哈利常用「洋紅」來稱呼蘿凱,因為香甜金巴利酒的獨特天然色澤就是洋紅色,而蘿凱喜歡穿亮紅色的衣服。蘿凱聲稱她穿亮紅色是用來作為警告,就好像動物會用鮮艷的顏色來警告其他動物保持距離一樣。

哈利又點了一杯可樂。

「你怎麼會變這麼瘦?」蘿凱問。

「因為黴菌。」

「什麼?」

「黴菌顯然會把人吞噬掉,它會吞噬你的大腦、眼睛、肺臟、注意力,吸走色彩和記憶。黴菌越來越多,我越來越少,它變成了我,我變成了它。」

「你在嘮嘮叨叨說什麼啊?」蘿凱高聲說,做個鬼臉,表示噁心,但哈利在她眼神中看見笑意。她喜歡聽哈利說話,即使哈利說的只是些瑣碎而令人費解的話。哈利將他家有黴菌滋生的事說給了蘿凱聽。

「你最近怎麼樣?」哈利問。

「我很好啊,歐雷克也很好,可是他很想念你。」

「他這樣說嗎?」

「你明明知道他會這樣說,你應該多關心他一點。」

「我?」哈利看著蘿凱,愕然地說,「分手又不是我決定的。」

「那又怎樣?」蘿凱說,從酒保手中接過金巴利酒,「你跟我不在一起又不代表你跟歐雷克的關係不再,這對你們兩個人來說都很重要,你們都不容易對別人交心,所以更應該繼續培養彼此之間已經建立起來的關係。」

哈利啜飲一口可樂。「歐雷克跟你那個醫生處得怎樣?」

「他的名字叫馬地亞,」蘿凱嘆了口氣,說,「他們正在試著相處,他們……是不一樣的人。馬地亞很努力嘗試,可是歐雷克讓他不太好過。」

哈利心頭浮現一陣甜美酥麻的滿足感。

「馬地亞的工作時間也很長。」

「我以為你不喜歡你的男人工作。」哈利介面說,話一出口就後悔了。蘿凱竟然也不生氣,只是哀傷地嘆了口氣。

「哈利,工作時間長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你一工作起來就好像著了魔似的。你就等於你的工作,驅動你工作的不是愛、不是責任感、不是企圖心,而是憤怒,渴望復仇的憤怒。這樣是不對的,哈利,工作的驅動力不應該來自憤怒,你應該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對,很清楚,哈利心想,我還讓病魔入侵了你家。

哈利清清喉嚨:「那你那個醫生的工作驅動力是……正面的嘍?」

「馬地亞還是會去急診室值夜班,他是志願的,同時也在解剖部當全職講師。」

「他還捐血,而且是國際特赦組織的會員。」

蘿凱嘆說:「哈利,B型陰性血非常罕見,而且我知道你自己也支持國際特赦組織。」

她用頂端有匹馬的橘色塑料攪拌棒攪弄著那杯金巴利酒,紅色調酒在冰塊周圍旋繞。

「哈利?」她說。

她的口氣讓哈利緊張起來。

「聖誕假期的時候馬地亞會搬去跟我住。」

「這麼快?」哈利用舌頭舔了舔上顎,尋求水分,「你們才認識沒多久。」

「夠久了,我們計畫明年夏天結婚。」

麥努斯看著熱水流過雙手,流進水槽,消失不見。不對,沒有東西會消失,只是去了別的地方,就好像過去這幾個星期他收集信息的對象一樣。這份工作是哈利交代他做的,哈利說事情可能別有蹊蹺,要他周末之前交出一份報告,這也表示他不得不加班。他知道哈利會分派這類工作給他們,是為了讓他們在淡季有事可做。由三名制服警察組成的失蹤組拒絕繼續調查這件舊案子,他們的新案子已經夠多了。

麥努斯經過無人走廊,走回辦公室,卻發現辦公室的門微微開著。他確定自己出來之後把門帶上了,而且現在時間已過九點,清潔人員早已完成清潔工作。兩年前他們的辦公室遭過小偷,於是麥努斯憤怒地把門推開。

卡翠娜站在辦公室中央,秀眉微蹙,瞥了他一眼,彷彿是他闖入了她的辦公室。卡翠娜轉過身,背對麥努斯。

「我只是來看看而已。」她說,眼望牆壁。

「看什麼?」麥努斯環視四周,他的辦公室和其他人的辦公室沒什麼兩樣,只是少了窗戶而已。

「這以前是他的辦公室對不對?」

麥努斯皺起眉頭:「你是說誰?」

「我是說哈利,過去這些年來,這間辦公室一直是他的,他去澳大利亞調查連環殺人案的時候,這也是他的辦公室對不對?」

麥努斯聳聳肩:「應該是吧,為什麼這樣問?」

卡翠娜伸手撫摸桌面:「他為什麼要換辦公室?」

麥努斯繞過卡翠娜,砰的一聲坐上旋轉辦公椅:「因為這間辦公室沒有窗戶。」

「他先和愛倫·蓋登共享這間辦公室,然後是傑克·哈福森,」卡翠娜說,「結果這兩個人都不幸身亡。」

麥努斯的雙手抱在腦後,心想這個新來的女警官挺有格調的,比他高了一兩個層次吧。他敢打包票,卡翠娜的丈夫一定是老闆級的人物,而且有錢。她身上那件套裝看起來可不便宜,但當他更仔細地觀察她,他發現她身上有一點小小的瑕疵,但究竟是什麼他一時也說不上來。

「你想哈利是不是聽得見他們的聲音?所以才換辦公室?」卡翠娜問,仔細觀看牆上貼的那張挪威全圖,麥努斯在那張地圖上圈出了自一九八〇年以來,挪威東部厄斯蘭地區所有失蹤人口的家鄉。

麥努斯笑了幾聲,並不答話。卡翠娜腰肢纖細,背部曲線柔美。麥努斯知道卡翠娜曉得他正以挑逗的眼神看著她。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卡翠娜問。

「為什麼這麼問?」

「每個人都會想了解一下新長官是什麼樣的人吧?」

卡翠娜說得對,只不過麥努斯從沒這樣想過,他一直不覺得哈利是他的長官。的確,哈利分派工作給他們,也帶領調查工作,但除此之外,哈利只是要他們離他遠一點。

「你可能已經聽說了,他是個聲名狼藉的人。」麥努斯說。

卡翠娜聳聳肩:「我聽說他是酒鬼,還揭發過同事的惡行,所有的上級主管都想把他踢走,可是前任POB把他保護在羽翼之下。」

「前任POB的名字叫莫勒。」麥努斯說,看著地圖上畫在卑爾根周圍的圓圈。莫勒失蹤之前,最後被人看見的地方就是卑爾根。

「還有警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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