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卵石眼

二〇〇四年十一月二日,第一日

哈利·霍勒心頭一驚,猛力睜開雙眼,只覺得寒冷徹骨。黑暗中傳來說話聲,吵醒了他。那聲音說,今天美國人民將決定未來四年是否讓小布希繼續連任美國總統。十一月。哈利心想,他們絕對正在朝黑暗時期邁進。他掀開被子,雙腳踏上地面。油地毯寒冷如冰,踏在腳下竟有刺痛之感。他讓收音機鬧鐘繼續用刺耳聲音播報新聞,走進浴室,在鏡中端詳自己。他在鏡子里也看見了十一月:扭曲、灰白、陰鬱。一如往常,他雙眼布滿血絲,鼻頭毛孔彷彿又黑又大的隕石坑,眼睛下方掛著的眼袋透出一抹被酒精洗滌過的淡藍色。等臉龐用熱水浸潤過,拿毛巾擦乾,再吃一頓早餐,那抹淡藍色就會褪去,或者該說,他猜想到時候那抹淡藍色就會褪去。如今他已要邁入四十大關,他不知道自己的臉龐在白天呈現何種樣貌。他幾乎每晚都被噩夢侵擾,早上醒來之後,他不知道自己那張持續被噩夢獵捕的面容是否會有平靜浮現?臉上皺紋是否會被撫平?他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他一離開蘇菲街那間斯巴達式的簡樸住所,就開始扮演奧斯陸警察總署犯罪特警隊的霍勒警監,同時盡量避免去照鏡子。他會透過別人的容貌,尋找別人的痛苦、弱點、噩夢、動機和自我欺騙的原因,聆聽別人述說那些聽來令人倦怠的謊言,並試著找出他做這份工作背後的意義。他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已在內心禁錮自己的人關進監獄,他十分了解那些充滿仇恨和自我輕視的監獄是怎麼回事。

哈利撫摸頭上剛剪過的、根根直豎的短髮。從他凍僵的腳底板到頭上金髮之間的距離,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九十二厘米。他的鎖骨突出於肌膚之下,彷彿一支衣架。自從上一件承辦的案子告一段落之後,他進行了大量的體能訓練,有些人認為他鍛煉身體到近乎狂熱的地步,除了騎飛輪之外,還開始在警署內部的健身房練習舉重。哈利喜歡做重量訓練產生的那種灼熱痛楚,以及思緒受到抑制的感覺。然而他的身形越變越瘦,身上的脂肪消失了,剩下肌肉鋪排在肌膚和骨骼之間。過去他看起來肩寬膀圓,蘿凱都說他是天生的運動員身材,如今他開始看起來像是曾在照片里見過的一頭精瘦北極熊,一隻肌肉虯結但體型精實得嚇人的掠食動物。他會變成這樣,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正慢慢淡出人生舞台。反正無所謂。哈利嘆了口氣。十一月。天空將越來越幽暗。

他走進廚房,喝了杯水舒緩頭痛,然後朝窗外看去,登時訝異不已。蘇菲街另一邊的房子,屋頂全變成了白色,亮白表面折射耀眼的陽光,刺痛他的雙眼。原來今年的初雪已在昨夜來到。他想起了那封信。他偶爾會收到這種信,但那封信頗為特別,裡頭提到了圖翁巴。

收音機開始播放大自然生態節目,一個表情豐富的聲音正熱切地描述海豹的行為和生活。「每年夏天,貝豪斯海豹都會聚集在白令海峽準備交配,這種海豹以公海豹佔大多數,因此競爭相當激烈。公海豹一旦爭取到一隻母海豹,整個繁殖期都會跟這隻母海豹廝守在一起。公海豹會照顧他的伴侶,直到小海豹誕生並能夠獨立生活。公海豹如此照顧母海豹並非出於對母海豹的愛,而是出於對自己的基因和繁殖後代的愛。若以達爾文的進化論來看,貝豪斯海豹之所以維持一夫一妻完全出於天擇,而非道德。」

真是這樣嗎?哈利心想。

收音機傳出的聲音十分亢奮,幾乎是以假音在說話:「可是當貝豪斯海豹離開白令海峽,準備去開闊海域覓食的時候,公海豹就會試圖殺害母海豹。為什麼呢?因為母海豹再也不會跟同一隻公海豹交配了!對母海豹而言,跟其他公海豹交配可以分散繁衍後代的風險,就好像投資股市必須分散風險一樣,母海豹想和不同的公海豹交配,純粹只是基於生理因素,而公海豹相當明了這一點。公海豹殺害母海豹,是為了要阻止其他公海豹的後代和它自己的後代爭奪食物。」

「我們正在進入進化論的領域,怎麼人類不借鑒海豹的思維呢?」另一個聲音說道。

「我們人類是這樣想的啊!人類社會其實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維持一夫一妻,而且從來不曾如此。最近瑞典有一份研究報告指出,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兒童其實並非他們認定的父親所生。百分之二十啊!也就是每五個兒童就有一個活在謊言中!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維持生物多樣性。」

哈利調整收音機頻道,找尋耳朵可以忍受的音樂,最後停留在上了年紀的約翰尼·卡什演唱的《亡命之徒》(Desperado)上。

門上傳來堅實的敲門聲。

哈利走進卧室,穿上牛仔褲,來到玄關,打開了門。

「請問你是哈利·霍勒嗎?」門外男子身穿藍色連身工作服,一雙眼睛清澈得有如孩童,正透過厚重的眼鏡看著哈利。

哈利點了點頭。

「你這裡有黴菌嗎?」男子一臉正經地問道,他的額頭橫貼一縷頭髮,脅下夾著一個塑料寫字板,寫字板上夾著一張印得密密麻麻的表格。

「嚴格說起來,」哈利說,「這件事屬於個人隱私。」

男子從心底厭煩聽見這種玩笑話,只微微露出一絲笑容:「你家裡有黴菌嗎?有沒有哪裡發霉?」

「我想應該沒有吧。」哈利說。

「黴菌就是這樣,大家都認為自己家裡應該沒有滋生黴菌。」男子嘖了幾聲,抖著腳跟。

「可是——?」哈利的尾音拖得老長。

「可是就是有。」

「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因為你鄰居家裡有。」

「嗯哼?所以你認為黴菌可能擴散了?」

「黴菌不會擴散,木材幹腐病才會。」

「所以說……?」

「這棟房子沿著牆壁建造的通風管道有工程瑕疵,會讓干腐菌滋生。我可以看一下你家廚房嗎?」

哈利讓到一旁。男子快步踏進廚房,迅速拿出一個看起來像吹風機的橘色裝置,壓在牆上,只聽見那橘色裝置發出兩聲短促的尖銳聲響。

「這是濕氣偵測儀,」男子說,看著偵測儀上看起來顯然是指示器的東西,「跟我想的一樣,你確定你沒看過奇怪的東西或聞過奇怪的味道嗎?」

哈利不太清楚男子指的是什麼。

「就好像發霉的麵包表面會有一層東西,」男子說,「還會發出霉味。」

哈利搖搖頭。

「你會不會覺得眼睛酸澀?」男子問,「常常覺得疲倦?還會頭痛?」

哈利聳聳肩:「這些癥狀我都有,而且已經很久了。」

「你是說從你住在這裡就有了?」

「可能吧,你聽著……」

男子並不聽哈利說話,徑自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刀。哈利後退一步,眼睜睜看著男子握刀的那隻手揚了起來,用力往牆上刺去。刀子穿入壁紙後方的石膏板,發出呻吟似的聲音。男子抽出刀子,接著又是一刀,然後伸手將布滿粉塵的石膏板往後扳。牆上現出一個大洞。男子拿出一支小手電筒往洞內照去,過大的眼鏡後頭逐漸浮現深刻的皺眉紋。男子將鼻子深深探入洞內,吸了幾口氣。

「沒錯,」男子說,「哈啰,小傢伙。」

「你在跟誰打招呼?」哈利問,湊近了些。

「麴黴屬的真菌,」男子說,「麴黴屬是黴菌的屬,這個屬裡頭有三四百種黴菌,很難說這是哪一種,因為黴菌生長在這種堅硬表面上只有薄薄一層,肉眼看不出來,可是聞這個味道絕對沒錯。」

「這表示我有麻煩了對嗎?」哈利問,開始回想上次他和父親贊助小妹前往西班牙旅遊後,自己的銀行賬戶里還剩多少錢。他的小妹是唐氏綜合征患者,但根據小妹自己的說法,她只是「有一點點唐氏綜合征」而已。

「這不是真正的干腐菌,不會害這棟房子倒塌,」男子說,「但可能會害你病倒。」

「我?」

「如果你容易受黴菌影響的話就會。有些人只要和黴菌呼吸同樣的空氣就會生病,他們會長年感到身體虛弱,可是又找不到病症,其他住戶又都住得好好的,於是他們會被判定為罹患憂鬱症,使得這些害菌繼續啃食壁紙和石膏板。」

「嗯,你有什麼建議?」

「當然是讓我把這些黴菌連根拔除。」

「順便把我的財產也連根拔除嗎?」

「所有費用房屋保險都會理賠,你一克朗都不用花,只要讓我進來處理幾天就好了。」

哈利從廚房抽屜里找出一份備用鑰匙,遞給男子。

「對了,」男子說,「只有我一個人會進來你家,你不用擔心會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是嗎?」哈利悲哀地笑了笑,看著窗外。

「怎麼了?」

「沒什麼,」哈利說,「反正我家也沒什麼東西好偷的。我得出門了。」

早晨的太陽低懸空中,照亮奧斯陸警署大樓的每一片玻璃。警署大樓位於格蘭斯萊達街旁的山坡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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