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被五四引爆的北洋裂變 吳佩孚變臉:文戲與武戲

吳佩孚勢如破竹地從岳州打到衡陽,幾乎縱貫整個湖南,把桂軍打得退出了湖南,把湘軍給打殘了,然後就罷兵休戰。就地整軍經武,壯大力量,而且迭發怪論。表面的原因是段祺瑞的偏心,不按功行賞,把湖南督軍給了那個一向為吳佩孚看不起的草包張敬堯。對於曹錕來說,則是許諾給的副總統,若有若無,最後居然泡了湯。但深層的原因,則是由於北洋集團第二代崛起。出於戰爭的緣故,第二代早早出頭,建功立業,因此形成新老代際之間的對立和挑戰。機緣湊巧,由於段政府的對南方作戰,被人稱為後直系的曹錕,給了作為第二代冒尖人物吳佩孚一個機會,一個坐大的機會,而且,出於曹錕的性格原因,自打重用吳佩孚之後,一直對這位咄咄逼人的第二代,表示優容。於是,代際之間的爭奪,就變成傳統的以地域為分別的派系之爭,或者說以地域派系之爭為表現形式。北洋第二代除了吳佩孚,還有獨立的馮玉祥,湖北督軍王占元下面的孫傳芳,江蘇督軍下面的齊燮元,奉系的郭松齡和張學良。他們都在後來的軍閥混戰中,比較早地脫穎而出,成為戰爭實際的主宰者。比較起來,1918年的吳佩孚,已經45歲了。按輩分,他屬於北洋第二代,但論年齡,他跟第一代相差無幾。用給他做傳的章君榖的話來說,因為吳佩孚在新軍當兵的時候,錯失了一次直接進北洋武備學堂第一期的機會,結果反而居於一向被稱為傻子的曹錕之下。 這個心高氣傲的人,此時,已經等不及了。

自辛亥以來,中國國內的內戰,往往是呈現一種「假打」的狀態,戰爭的勝負,似乎跟對陣雙方的實力對比無關。實力較弱的一方,往往敢於公然取攻勢,比如像討袁之役、護法之役,也不一定就非得失敗不可。只要佔據了輿論的主動,弱者就是可以打敗強者。北洋系第二代不滿第一代的專橫、顢頇,挑戰的方式,首先也是佔據輿論的制高點。要佔據這個制高點,在南北內戰的當口,就是呼籲和平。在吳佩孚之前,已經有馮玉祥武穴罷兵,用的就是這一招。可惜,當時馮玉祥的資本不夠,實力也不足,半途而廢。接下來,輪到比較有資本和比較有實力的吳佩孚了。他提出的休戰借口,依然是呼籲和平。如果說,馮玉祥呼籲和平的背後,有陸建章的運作,也有他個人的野心,那麼,吳佩孚的和平呼籲,則有對段祺瑞的不平,同樣也有他個人的野心。

吳佩孚在前線止步不前,開始可以賴到軍餉不繼上,但是,老是這樣賴,好像也是個問題。畢竟,南征各軍的軍餉多少還是有的,比較起來,吳佩孚拿的還算多的。老拿這點說事,行內人看著也不是那麼回事。所以,必須找個新的借口才是。是時也,和平是最為時髦的呼聲。南北斷斷續續打了兩年,作為戰場的湖南飽受荼毒。不比此前的討袁,段祺瑞的武力統一,正當性遭到輿論的強烈質疑。為內戰而大筆舉借日本借款,更是令人疑竇叢生。歐戰結束,西方列強出於抵制日本,也有希望中國停止內戰的呼聲,尤其是美國,多次表示強烈反對中國內戰的意願。此時吳佩孚打出這個旗幟,比起一年前的馮玉祥,更加順理成章,也更有煽惑性。

就這樣,1918年8月7日,吳佩孚突然發表致老直系的核心人物、江蘇督軍李純的陽電,公開呼籲和平,指責武力統一政策是北京政府誤聽宵小奸謀,做出的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亡國之策。 通電里有幾句話說得很漂亮,當時就傳誦一時:「我國內爭年余,所有軍用各款,純由抵押借貸而來。用借款以殘同種,是何異飲鴆止渴,借劍殺人?長此以往,恐未罷同室之戈,墮落漁人之網。」要求李純再次約請另外兩位江督,江西的陳光遠,湖北的王占元,來一次長江三督呼籲和平。 大概是由於屬於老直系的長江三督,在馮國璋麾下的時候,雖然時不時地搗點亂,但從來沒有跟段祺瑞撕破臉皮,見到這樣大膽蔑視「元首」的通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所以,吳佩孚的陽電發出後,長江三督並沒有反應。但是,這邊吳佩孚可剎不住閘了,通電一個接一個推出來,文字越來越精彩,越犀利。天下亂了,長江三督順勢反應了,但是好像是沒有聽到吳佩孚的聲音,提出先解決時局、後選總統的主張。皖系幹將倪嗣沖反過來,跳起來堅決要求打到底。張作霖也應和著。段祺瑞生氣了,擺出老師的架子,一邊批評學生,一邊說要怪自己教育不周。曹錕也坐不住了,裝模作樣出來訓斥吳佩孚,不明事理,要求他的這個部下,「速自醒悟,屏除浮言,勿逾以前之宗旨,恪守服從之義務。」 可是,吳佩孚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依舊一個通電接一個通電。在那個時代,公開的通電,就是表演,給媒體和輿論看的表演。藉助這個表演,吳佩孚逐漸從一個北洋系內部的知名戰將,變成了舉國皆知的愛國英雄。

這階段吳佩孚的電報戰,或者說電報秀,最主要秀的,是個人的身段和形象。「戍防向南,為期半載,罷戰言和,南北一家,對外不能爭主權,對內寧忍設防線。」這樣膾炙人口的話,樹的形象是愛國。提出不做督軍,不住租界,不結交外人,不舉外債,四大自律,則是廉潔、正直,不慕權勢,再加上愛國。最有意思的是,即使在這些通電中,吳佩孚也忘不了自我炫耀一下自己常勝將軍的威風。他大剌剌地宣稱:「如蒙俯如所請,則南人不反,擔保十年,後如無效,學生以一師之力,平之足矣。」 一口一個「南人」,無論南人是否「不復反矣」,他吳佩孚隱隱然成了南征的諸葛亮。民國時期軍閥之間打電報戰,是一大風景。但打得最精彩的,還是要數吳佩孚。不僅話說得漂亮,而且文采飛揚。一邊在自我炫耀,一邊在戳別人的肺管,將別人的軍。凡是他聲言不做的事,都是別的軍閥正在做,或者非做不可,卻又不敢公開的事。

吳佩孚作為北洋第二代的中堅人物,如此高調地登場,肆無忌憚地將第一代的醜行,借外債,聚財斂財,失敗則躲進租界,勾結外人,等等,毫無顧忌地張揚出來,讓第一代給自己的登台,做鋪墊。其中得罪的人,肯定不少。皖系自不消說,就是老直系中人,如長江三督,面對這種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猛烈抨擊,心裡也未必是滋味。但是,民國以來,自打袁世凱開始,凡是掌握實權的軍人鬧事,都無一例外地會得到優容。更何況,段祺瑞武力統一,還指望這個已經踩在廣東大門邊上的吳師長呢。只要吳佩孚沒有最後決裂,北京政府絕對不會把他怎麼樣的。況且,吳佩孚雖然張狂,但步步都踩在愛國、正義和廉潔的點上,說出來的話,駢四儷六,不光文採好,抑揚頓挫,多有警句,而且都是社會各界尤其是輿論界句句愛聽的話。這些年來,即使邵飄萍、林白水這樣的敢言名記,其罵權勢者的名篇,也不過如此,比較起來,還真沒有吳秀才或者說張其鍠這樣的文采,怎麼讓人不喜歡呢?可以說,吳佩孚就像當年的梅蘭芳,一登台,就贏得了大大的碰頭彩。自打吳秀才鬧事,全中國各地的聲援電報,就紛至沓來。吳佩孚將所有的讚揚他的電報,統統交給報紙發表。一邊是表演,一邊是喝彩,都見了天日。

吳佩孚高調亮相,把和平的調子唱入雲霄。但敢於迎合他的軍人,畢竟不多,連所謂的長江三督,也只是敲敲邊鼓。某些在吳佩孚通電中被列名的前線將領,如張宗昌和馮玉祥,後來悄悄地表示沒自己的事。所以,吳秀才雖然狂,但真的要決裂,本錢還不夠,借口也不足。雖然和平的呼籲,經過吳佩孚這麼一折騰,已經壓倒了主戰的勢頭。此後的9月,在徐世昌履任前夕,吳佩孚居然跟南方湘桂軍將領聯名通電主和,要求馮國璋代總統下令停戰,徐世昌做調人。上個月否認聯名通電的張宗昌和馮玉祥,此次再次出現在聯名的名單上,他們不再否認了。面對明目張胆「通敵」而且有據的吳佩孚,段祺瑞既不能撤職,也不敢討伐,只能以國務院的名義出面駁斥,再發動一些軍閥聯合聲討。大家看得明白,吳秀才主和,業已佔了上風。接下來,即使皖系推出來的總統徐世昌,在上台伊始,也不得不呼籲南北和談。南北也就真的談了起來。北方代表是王揖唐,半心半意;南方代表是唐紹儀,真心實意,連談判的費用都自己墊出來。結果直到五四運動爆發,也沒談出名堂。

進入1918年底,時局發生了重大變化,一次大戰結束了,破天荒地,中國成了戰勝國。「勝利」的喜悅,讓中國的上層和知識界,一時間忘記了國內的紛爭。北大一干新人物,蔡元培和陳獨秀等,一連多少天都沉浸在狂喜之中。天安門廣場充滿了學生,但他們不是來示威遊行的,而是前來慶祝的,雖然中國的勝利,中國人能看到的,只是克林德碑被推倒,變成了「公理戰勝」碑。

一戰的勝利,也讓前段時間陷於窘境的段祺瑞,揚眉吐氣。畢竟,人們在回顧這個勝利的時候,發現當年衝破諸多阻力,不惜跟大總統黎元洪鬧翻,力主參戰的人,是這個老兒。飲水思源,一時間,不僅政界軍界諸公,紛紛向段祺瑞表示敬意,就是挑剔的媒體,也態度大變。上上下下,對段祺瑞的觀感,好了許多。此前種種涉及段政府跟日本的貓膩和傳說,在這個時候,也不聲不響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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