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被五四引爆的北洋裂變 吳佩孚與湖南的「驅張」運動

1918年3月,北軍三路進攻湖南,作為主攻的張敬堯第七師,寸功未見。吳佩孚率領第三師攻下湘北重鎮岳州,連下長沙,湘桂聯軍潰走。在這個時候,吳佩孚和張敬堯分別接到兩個命令。給吳佩孚的是讓他繼續追擊南軍,直搗兩廣。給張敬堯的是讓他做湖南督軍兼省長。接下來,追到衡陽的吳佩孚,不再追了。而身在長沙的張敬堯,做了大帥〔當時人按晚清的慣例,給督軍上的「尊號」〕,總算有了地盤,按規矩,可以算是地方諸侯了。

張敬堯出身小站新軍隨營學堂,算是小站舊人。在北洋軍里,資歷絕對比吳佩孚老。1914年他做第七師師長的時候,吳佩孚才是個小營長。當年辛亥革命北洋軍進攻武漢,後來國民黨二次革命,北洋軍進攻南昌,以及圍剿「白狼軍」,張敬堯還算是驍將。但是,到了入川跟護國軍對陣之時,就已經不中用了。在段政府的南征中,作為段祺瑞倚重的愛將,實在是不爭氣,打一仗敗一仗。如果不是段祺瑞用人不明,任人唯親,湖南的督軍,無論如何都到不了他的手裡。

可是,做了大帥的張敬堯,卻發現他這個督軍,能夠控制的不過長沙周圍幾個地方。漫說遠在衡陽控制湘南的吳佩孚他管不了,不僅管不了人,連地盤也不是他的。其他地方,由於分別駐紮著南征的北軍各部,他實際上也管不了。一個督軍,實際管轄範圍,也就是北到岳州,南至湘潭這麼大的湘北方寸之地。地盤不大,但軍閥的毛病,張敬堯都有,首先要地皮,有了地皮,就拚命擴軍。第七師進駐長沙不久,就擴充到7萬人槍。人馬多了,跟其他軍閥一樣,用人先用自己人,第一是兄弟子侄,第二親戚同學,第三故舊鄉親。張敬堯排行老大,下面兄弟三人,張敬舜、張敬禹、張敬湯,各個都身居高位,不幹好事。湖南人給他們編了歌謠:「堂堂乎張,堯舜禹湯,一二三四,虎豹豺狼。」

軍閥的部隊有個通病,凡是駐紮地不是自己的家鄉,紀律就不好。北軍進入湖南,原本就是來征服的,先天不足,只有馮玉祥和吳佩孚的部隊尚可,其他部隊,口碑都不怎麼樣,而張敬堯的部隊,就更是差勁。加上他的部隊,大部分都是擅自擴招的,陸軍部一時還排不上編製,因此,經常薪餉不繼。嚴格來說,得要靠他自己籌餉養活。可是,他實際控制的地盤小,自己貪,幾個兄弟更貪,弄點錢,先要往上海租界外國銀行里存上,在天津租界購置產業,在安徽老家買地,餘下來的,才能養兵。因此,他的部隊,經常鬧餉,然後自行搜刮,紀律一塌糊塗。

在如此狹窄的土地上,驟然養了這麼多兵,當地紳民肯定是吃不消的。張敬堯既要養兵,又要自肥,沒有別的辦法。跟所有沒出息的軍閥一樣,只能一邊加大徵收幅度,橫徵暴斂,一邊濫發紙幣,濫發債券,同時還干點盜賣公產的勾當。特別遭人詬病的是,張敬堯還剋扣湖南的教育經費。湖南是個士紳勢力極大的省份,自晚清以來,教育經費就已是得到特別保障的,任誰當政,都不敢隨便動一個指頭。可是到了張敬堯手裡,由於軍費緊張,居然敢動教育經費的主意。先是挪用,然後以紙幣代銀元,繼而拖欠。各學校1月份的經費,時常拖到3月份方給,給的時候還要剋扣打折。 因此,引得新舊知識界對張敬堯格外地不滿。

當然,紂之惡,不如是之甚也。張敬堯在民國史上,名聲的確很壞,但並非一個專門作惡的惡魔。他的軍隊,雖然紀律不好,但也不至於專門放出來燒殺淫掠。後來湖南「驅張」運動,臚列了張軍的惡行,儘管已經極盡誇張之詞,但比起後來督魯的張宗昌,還是小巫見大巫。張敬堯種種搜刮惡行,的確很惡劣,但還沒有到令人完全無法忍受的地步,跟他同時期的一些軍閥,比如四川的劉存厚,也差不多是這樣。五四運動後期,湖南學生和知識界發起「驅張」運動,大張旗鼓四處運作,到處去臭張敬堯。張敬堯能夠讓這些人從容發動,而且自由出入,可見張敬堯並沒有人們說的那樣窮凶極惡。可是,張敬堯倒霉就倒霉在他剛當上督軍不久,就碰上了五四運動。這個運動,就是沖著他所在的皖系去的,而張敬堯要對付的,不僅有全省各地尤其是省城的學生,還有在湘南劍拔弩張的吳佩孚,和在常德皮裡陽秋的馮玉祥。是人都知道張敬堯是皖系的大將,痛打賣國賊,在北京目標是段祺瑞、徐樹錚和曹、章、陸,在湖南,就是他張敬堯。

說實在的,從五四開始,一直到吳佩孚撤防北上,張敬堯就像被放在火爐上烤的烤鴨,一邊的火是湖南的知識界,一邊的火是吳佩孚,直到烤成兩面焦,最終被湖南文武兩伙勢力,驅逐出了湖南,官職丟了,殘兵被人吞掉,片甲無存。一生的事業,從此煙消雲散。

我曾經介紹過,五四期間,湖南的抵制日貨運動非常火爆。學生對買賣日貨的人,往往採取暴力的行動,但軍警卻並不制止,有時甚至還向著學生。事實上,張敬堯根本不敢對運動說三道四,更談不上鎮壓了。不僅如此,張敬堯還曾致電北京政府,要求罷免曹、章、陸,以丟卒保車。個中緣由,就像他在1920年5月26日也跟著眾多軍人通電主張續開南北和談之後,給段祺瑞的密電里講的,關節有五條:

此際適值外交棘手,各方多主續開和會。而堯一因湘省地當要衝,四面楚歌;二因湘省兵燹迭經,饑饉洊至,倒懸待解,望治孔殷;三因湘省金融枯竭,公私交困;四因青島問題發生,湘省商民開通最早,激烈分子最多,多方煽惑,恐有他虞;五因湘省軍隊複雜,困難尤多。堯素主戰,而實逼處此,不得已有宥日

這裡,最主要的理由,就是後兩條。一則來自長沙學生和知識界的,一則來自吳佩孚和馮玉祥。兩下夾攻,把個主戰派健將逼成了這副模樣。

不過,儘管張敬堯對學生鬧事基本上不敢過問,但畢竟不許抵貨是北京政府的明令,而且基於當地經濟的考慮,如果抵貨的規模過於大了,而且商會出面要求干預,張敬堯還是得出面應付一下。但這一應付,出大事了,湖南轟轟烈烈的「驅張」運動登場。

事情是這樣的,由於福州事件的刺激,學生加緊了抵貨的步驟。1919年11月26日,學生查獲了大批日貨,準備在教育會會坪集中銷毀。但同樣參加抵貨的商界人士,卻大多主張罰款,雙方爭執不下,商會會長張先贊懇請張敬堯干預。於是,張敬堯的弟弟張敬湯帶領軍警,來到了教育會。軍警和學生發生了衝突。據學生方面講,他們遭到了軍警的毒打和驅散,身受重傷者數十人。 可是,這場被稱為「學界未有之慘劇」的鎮壓,後來卻沒聽說學生入院治療,受傷的學生後來怎樣,也沒人提及。依照運動時期媒體的慣例,如果真的打傷了學生,隨後報紙就會大肆渲染,絕無可能放過的。所以,最大的可能是,根本沒有學生受傷。但是,隨後長沙中小學生,全體解散,不上課了。張敬堯派人跟各學校協商數次,沒有結果,於是親自到教育會去跟各校校長和教員們去協商,委婉地說了軟話,商會會長也道了歉。 但是,沒有用。學生和知識界聯合起來,一致決議開展「驅張」運動。具體地說,「驅張」運動的核心組織者,是健學會和新民學會,推舉代表數十人,分赴北京、上海、廣州、衡陽和常德〔還有一說,加上漢口和保定〕,向各方申訴,要求罷免張敬堯。去北京,自然是向北京政府請願。去上海,則主要是向媒體和外國人造勢。去廣州,則是對南方軍政府呼籲。去衡陽和常德,則是對吳佩孚和馮玉祥做工作。其中,「驅張」運作的重點,就是北京和衡陽。兩地的「驅張」請願團,分別有三四十人的規模。按《毛澤東傳》的說法,毛澤東實際上是此次「驅張」運動的策劃者。早在1919年的8月,他就有意圖要「驅張」了。去北京的請願團,實際上是他帶領的。也因為「驅張」,毛澤東的名字頻頻出現在報上革職「驅張」通電和新聞里。 去北京請願的人中,我們還發現了楊樹達、李振翩、李啟漢等後來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們在北京聯絡了在京的湘籍士紳熊希齡、郭侗伯、范源濂等168人聯名上書,在京的湘籍國會議員,也都被動員起來。請願團還成立了平民通訊社,專門宣傳造勢。一時間,報上儘是張敬堯如何禍湘,如何鎮壓學生的消息和報道。

當然,皖系控制的北京政府,不可能答應請願團的要求。漫說當家的是皖系自己人,就是別的派系當家,自打袁世凱死後,也沒有一屆政府能換得了兵權在握的督軍的,除非讓更有實權也有野心的督軍下屬頂班。但如此聲勢浩大的請願宣傳,卻弄臭了張敬堯。張敬堯臭了,使得原本就因五四運動而聲名狼藉的皖系,雪上加霜,等於間接地為直皖之爭中的直系加了分。去衡陽的請願活動,雖然聲勢沒有北京那麼大,但取得的實效,卻遠遠過之。去衡陽的請願團,也是一支龐大的隊伍,裡面有易培基、何叔衡、蔣竹如等重量級人物。這個請願團組織嚴密,有總幹事,下設交際、庶務、文書各股。除了請願團之外,湘南學生幾百人,也加入進來。事實上,決意「驅張」的湖南學生和知識界知道,真正對張敬堯能產生切實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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