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被五四引爆的北洋裂變 中國的火藥桶湖南

晚清以來,湖南在中國的名頭很響。自湘軍興,幫助清廷守住了江山,清朝的中興名臣,排在最前面的4個,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3個出自湖南。外面的人說,無湘不成軍。湖南人自己說,湖南是中國的普魯士,中國有湖南,中國就不會亡。然而,在上個世紀頭20年,湖南卻是中國的一個最危險的火藥桶,南邊北邊打仗,湖南是戰區。

但是這個火藥桶,卻給了吳佩孚一個最大的機會。

本來,吳佩孚一口氣衝到衡陽,剽悍的桂軍退回了老家,湘軍被打散了,幸虧師長趙恆惕,收集散兵游勇,凝聚力量,總算為湘軍保留了一點元氣。在廣州的護法軍政府,因前方的敗績而出現分裂,西南軍閥唐繼堯和陸榮廷原本就不太買孫中山這個非常大總統的賬,此時則策動一部分非常國會的議員,將軍政府改成總裁制,總裁設有7人之多,而孫中山則由原來的非常大總統,變成毫無權力的7總裁之一。而且新的軍政府,不斷向馮國璋獻媚,公開表現出妥協的態度,逼得孫中山憤憤地發表武人之爭雄「南北皆一丘之貉」的宣言,下野回到上海。這樣,最令北京政府頭痛的孫中山,似乎已經被了結了。武力統一的勝利曙光,似乎就在眼前。據陶菊隱先生說,剛剛拿下衡陽的時候,吳佩孚還躊躇滿志,勝利在望。寫了一首感懷詩,其中有句道:「元首餘威加海內,偏師直搗下衡陽。寄汝征南諸將士,此行關係國存亡。」這裡的元首,到底是段祺瑞還是馮國璋,說不太清楚。但無論指誰,此時的吳佩孚,還是在為元首分憂哪。也就是說,剛剛佔領衡陽的吳佩孚,對段祺瑞的武力統一政策,並無不滿。作為此番南征唯一的常勝將軍,這時,還做著建功立業的夢。

然而,一隻腳踏在兩廣大門口的吳佩孚,按兵不動了。或者說,此公的夢忽然醒了。因為北京政府發表了張敬堯為湖南督軍,這下子給吳佩孚的刺激可不小。張敬堯在北洋系資歷比他深,但卻一向為他所看不起。當年在四川抵禦護國軍,吳佩孚就見識過此人的無能。此番南征,張敬堯又是以優勢兵力,屢戰屢敗。如果不是他加入戰陣,湖南的戰局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呢。可是,打贏了,桃子卻給了這個草包。吳佩孚是個自負而又剛愎的人,根本受不了這個氣。於是,這位南征的先鋒,放下他元首的大業,開始學湘軍名將彭玉麟尋訪梅花,跟當地士紳詩酒唱和。第一件要務,居然是跟湘軍建立聯繫,釋出善意,免得擦槍走火。一句話,吳佩孚不想打了。在當時的中國,軍閥之間要想建立聯繫,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在很多情況下,即便雙方正在交戰,雙方的代表也會在上海或者漢口的租界里把酒言歡,今天開戰,明天興許就是盟友。當時南北交戰,但西南軍閥跟皖系軍閥之間,照樣存在著正式的聯繫。雙方的代表,在一起喝酒打牌,無所不為。吳佩孚作為前方的一個師長,不算是交戰中的一方,沒有跟對方接觸的正式代表,但要想建立聯繫,找個把雙方都熟的人,卻也易如反掌。

一個說法是,吳佩孚託人找到譚延闓和趙恆惕的好朋友童錫梁,從長沙來到衡陽,托他帶話給譚、趙,表達休戰之意。 還有一種說法是,吳佩孚派後來成為他第一號謀士白堅武來到湖南永州,譚延闓的駐紮地,「暗示吳將按兵不進」。然後譚延闓派蕭仲祁回訪,據說吳佩孚「接待頗殷,飲酒和詩,意氣殊洽」。 交戰的雙方接上了頭,休戰就休得比較踏實了。一來二去,雙方的主帥也見了面,吳佩孚就是在這個時候,跟湘軍實際的統帥趙恆惕訂交。趙恆惕也是湘中一員很有本事更有見識一個戰將,吳佩孚欽佩他居然以數千收攏來的散兵,打敗了張懷芝一個主力師,雙方惺惺惜惺惺,彼此的友誼一直延續到兩人生命結束。吳佩孚年譜的作者,對吳佩孚休戰罷兵,跟南方合作這件事,描述得很有戲劇性:1918年「端午節前夕,接段祺瑞急電,飭進攻兩廣,並允以廣東督軍為酬,先生〔指吳佩孚——筆者注〕批一『閱』字,明日邀全軍團以上軍官與湘軍各將領駐衡代表高會飲酒,眾大驚詫」。

吳佩孚按兵不動,急壞了段祺瑞和徐樹錚。一面給了吳佩孚一個「孚威將軍」的頭銜〔這個頭銜,級別跟督軍同,意味著從此而後,吳佩孚和張敬堯平起平坐了〕,一面由徐樹錚親自出馬,親臨衡陽前線,指望靠他的三寸舌,說服吳佩孚繼續南下。孚威將軍這類頭銜,在級別上雖然跟督軍一樣,但屬於空頭銜,當然,這種頭銜給一個下野的將軍還是給一個實權的師長,意義是所有不同,但畢竟跟一省督軍不能比。此時這種遲到的安慰獎,對吳佩孚根本是沒有用的。時人有評論曰:

吳氏為識時之俊傑,胸中自有一定之主張,豈區區之虛榮,遂足以使之入於彀中哉!

不過,親到衡陽勸駕的徐樹錚,卻以為自己的一番口舌功夫,已經打動了吳佩孚,大功告成。因為在勸說吳佩孚的同時,他以奉軍副總司令的名義,調來了3個師的奉軍,開到湘東,大兵壓境。一向自以為智謀過人的小徐,一相情願地認為,前有高官厚祿為引誘,後有虎狼之師督戰,不愁吳佩孚不就範。安排停當,徐樹錚給段祺瑞發了個電報,老段接報大喜,立馬給吳佩孚發了一電,極盡籠絡之意,開了總理給一個師長直接聯繫的先例。親政府的《公言報》,也忙不迭地發表社論,批駁吳佩孚頓兵不前,是因為沒有得到湘督,而心懷不滿的言論。說是張敬堯做湖南督軍,本出於曹錕的「推舉」,因此,所謂曹錕、吳佩孚的不滿,無非是謠言,「今吳氏奮鬥如故,曹氏督率如故,則與中央發生意見,自非事實。」

沒想到,幾乎在頃刻之間,吳佩孚就給《公言報》一記耳光,他到了衡陽,按兵不動,並沒有「奮鬥如故」。小徐和老段的如意算盤,全都落了空。最糟的是,連已經向南開拔的奉軍,也變了卦。原本他小徐能調動奉軍,是因為在北軍發動第二撥攻勢之前,他策劃讓奉軍從秦皇島劫走了足以裝備3個師從日本進口的軍火,這些軍火原本是北京政府以參戰名義從日本訂購的,小部分應該撥歸山西陝西,大部分歸陸軍部統一調配。有種說法是,可能會撥給江蘇督軍李純。徐樹錚為了拉攏奉系,不惜破壞規矩,把軍火情資違規給了奉系。在他看來,為了能調動奉軍南下參戰,必須出點血。下這招狠棋,他連段祺瑞都瞞著,老段知道真相後,也無可奈何。而小徐因此,得到了張作霖奉送奉軍副總司令作為回報,徐樹錚也就大著膽子,調動奉軍3個師南下。不過,小徐忘了,作為軍閥,土地和軍隊是命根子,如果這仗在華北打,有擴展疆土的可能,張作霖興許還會同意,張作霖顯然不可能喜歡自己的部隊跨越數千里之遙,跑到湖南去打仗。這種打法,純屬於為他人作嫁,自己損兵折將,得不到半點好處。因此,南下入湘的奉軍,到底能不能真的投入戰鬥,其實還很難說呢。接下來又傳出徐樹錚侵吞了奉軍140餘萬軍費的消息,這筆錢,明顯是從西原借款中撥出來的。到底該不該給奉軍,其實也不一定。 但是有此一說,張作霖就可以拿著說事,不久,就借故把已經開到湖南的奉軍調了回去,從此,此前一向跟著段祺瑞走的張作霖,跟皖系有了裂痕。

更可悲的是,與此同時,吳佩孚並沒有被小徐說動一絲一毫。他有他的主意。吃敗仗的張敬堯作了湖南督軍,這一件事,就已經讓吳佩孚看透了老段小徐這些人不僅不足於成事,而且賞罰不明。斷然不可能再為他們火中取栗,南下兩廣,但掉頭北上回家,暫時也不行,他要利用這個機會練兵擴軍。一向目空一切的吳佩孚,根本沒把進入湘東的奉軍當回事。

吳佩孚是軍閥之林的後起之秀,要想出人頭地,必須得有實力。比起同輩的小旅長馮玉祥來,吳佩孚獲取出頭的實力,不僅有外面的阻礙,還有內部的阻力。馮玉祥雖然也是個小旅長,卻是獨當一面,上面沒有直接管他的人,而吳佩孚則上面有個曹錕,雖說曹錕在湖南戰事發生之前,已經讓他做了第三師的師長,但其中的1個主力旅的旅長,還是曹錕的舊人,資格比他還老。說明曹錕還不想讓他完全說了算。讓曹錕徹底放手,只有戰爭,開戰之日,就是曹錕這個憨蛋放權之時。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吳佩孚樂意打這場仗的緣由。打起來,一切就得服從戰事的需要。果然,通過指揮作戰,吳佩孚成功地讓曹錕同意換掉了第五旅旅長張學顏,整個第三師,都變成了他的人。

一個第三師,遠遠不能滿足吳佩孚的胃口,他還要擴軍。在湘南期間,不僅手下的第三師和4個剛編成不久的混成旅〔有1個混成旅旅長是曹錕的弟弟曹鍈,留在直隸〕人員得到了補充,而且又編了4個補充旅,達到近3萬人槍。實際上,比別的省份一個督軍所能控制的武力還要龐大。關鍵是,這些人馬都聽他的。按軍閥的慣例,部下一旦坐大,就會反叛主公,自立為王。但是,吳佩孚不打算這樣做,他不是一個滿足於據地自雄的軍閥,他有天下之志。為了這個目的,他有野心,重建民國以來西學東漸、禮崩樂壞的道德價值。那種架空乃至反叛上司的人,在他看來,不過是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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