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被五四引爆的北洋裂變 直皖之間:由裂痕到溝壑

軍閥這個概念,據陳志讓先生說,是20世紀20年代初,由一些學者先叫出來的。但是,很快,被稱作軍閥的人,互相開戰,也互詈對方為軍閥。 顯然,無論在那時還是現在,軍閥無疑是個貶義詞。英語里跟軍閥近義的有兩個單詞,一是warlord,一是militarise。前者之意為軍人割據,後者是軍事化的統治。顯然,民國前半段,也的確存在著大大小小的軍人集團,而且這一時期,軍人的確具有最大的發言權。稱之為軍閥,並不為過。當然,這一時期最大的軍人集團,就是北洋集團,或者通稱北洋軍閥。集團中人,稱自己為北洋團體。所謂的北洋軍閥,史家公認,是始創於袁世凱的一個軍人集團。事實上,這個集團也繼承了李鴻章淮系集團的部分遺產,從人員到物質都是如此。眾所周知,這個集團起家是小站練兵,也就是說,是在袁世凱主持小站練兵之後形成的。因此,這個集團的第一代骨幹,都是小站舊人。第二代,則是出身北洋系統的各級軍校以及北洋行伍的小輩。因此,嚴格來講,人稱北洋軍閥三大派系之一的奉系,其實不算北洋的圈內派系,充其量,跟北洋集團關係密切,與辮帥張勳一樣,都屬於北洋集團的支系。

但是,即使是北洋軍,也跟西方語境里的據武割據、攔路搶劫的warlord,有相當大的區別。跟古代中國亂世割據的軍閥,也大不一樣。晚清一干投筆從戎的人物,尤其是大批出身國內外新式軍校學生,其實相當一部分是有志愛國的青年。當然你也可以說他們投身新軍,是為了尋出路,給自己找個更好的飯轍。但如果不考慮飯碗問題,還必須承認他們是晚清梁啟超、蔡鍔等人鼓吹的尚武精神的體現者,身體力行地改變傳統士大夫重文輕武的積習,因為他們中的某些人,出身世家,並無飯碗之憂。棄文從武,為的無非是富國強兵。不僅接近同盟會的陸軍學生吳祿貞、藍天蔚、閻錫山等人如此,跟立憲黨人走得近的蔡鍔、唐繼堯等如此,連一些北洋軍人也是如此。段祺瑞、馮國璋和吳佩孚等人,都是以文人的身份〔後兩人還是文秀才〕投筆從戎的。我們不能說,南方參加革命的新軍士兵,當兵是為了救國,而北洋軍人就個個是頭腦冬烘的木頭人。晚清的新軍,無論北洋還是各省的,都是中國現代化的產物。他們對於近代政治,都有著出乎尋常的熱情。在他們的某些人看來,像他們這樣的新式軍人,對於國家,負有特別的使命。 因此,可以理解,為什麼在北洋時期,當家的武夫,會如此在意共和政體的某些基本原則,尊重民眾的言論集會和結社自由。當然,他們也相當在意與此相關的道義和聲名。不僅對制度的尊重屬於道義名聲的一部分,而且事關民族主義的聲譽,更是他們自身合法性的組成部分。一旦某個集團在這方面被公認有虧,那麼,這個集團離下台就不遠了。袁世凱的垮台,不是因為討袁軍力量有多麼強大,而是他在制度堅持和民族主義兩方面都聲名大損。五四之後,我們看到,貌似強大的皖系集團,也在這個方面吃了虧。

事情要從北洋集團的分裂說起。但凡一個集團,規模大了,都會在內部形成派系。袁世凱尚在之日,人們已經在傳有直皖之分。北洋三傑龍、虎、狗,王士珍、段祺瑞和馮國璋。王士珍淡泊名利,凡事不樂出頭。馮國璋和段祺瑞則不相上下,同為袁世凱的左膀右臂。馮國璋是北洋軍中的秀才,少見的文生,而且真正打過硬仗的人,也是他。辛亥革命時,袁世凱被起複,北洋軍進攻武漢三鎮,指揮官就是馮國璋,對手是革命黨中號稱知兵的黃興。開戰的結果,革命黨人敗績,三鎮丟了兩鎮。如果不是袁世凱要跟清廷和革命黨兩面討價還價,第三鎮武昌,說不定也保不住。更早些,馮國璋和段祺瑞一起考統制〔師長〕,也是馮先過關,而段則需要袁世凱通關節才過關。可是,比較起來,袁世凱卻更喜歡段祺瑞些。因為馮國璋不懂政治,而段祺瑞則對政治更敏感些。辛亥年,馮國璋在前線賣命,段祺瑞則領一群北洋將領,一會兒擁護共和,一會兒捍衛帝制,清廷和革命黨兩邊嚇唬,逼得清廷退位,也逼得革命黨人乖乖把臨時大總統寶座,送給袁世凱。在南北談判期間,除了南北方的正式代表在談,段祺瑞也派了自己的代表跟黃興代表談, 可謂武人中的政治家。後來老袁想要做皇帝,外間都嚷嚷翻了,卻還瞞著馮國璋。馮國璋上門來問,還是不說實話。但對段祺瑞,老袁卻沒法這樣蒙,也不能蒙。雖然袁世凱特別希望段祺瑞擁戴,但是段祺瑞對於帝制,明確表示反對,寧可陸軍總長不做了,也不肯順著。事實證明,段祺瑞的選擇是對的,在政治上,比馮國璋的首鼠兩端,含含糊糊要略勝一籌。

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人稱段合肥。馮國璋是直隸河間人,人稱馮河間。但段合肥的名頭顯然要比馮河間響,原因是中國上流社會固然對馮、段褒貶不一,但在人們心目中,段的分量要重得多。日本人也一直看好段祺瑞,對馮國璋沒有好印象。儘管如此,馮、段之間,依然積不相能。北洋集團中,有人跟馮走得近一點,被人稱為直系。有人跟段走得近一點,被人稱為皖系。當然,不是直隸人必然屬於直系,安徽人必然屬於皖系。北洋舊耆陸建章和他的侄女婿馮玉祥都是皖人,但卻跟段祺瑞視同水火。而且,必須指出的是,早年的直系、皖系,其實跟戊戌時期的帝黨、後黨一樣,界限並不那麼清晰。齊錫生先生根據軍閥集團成員和首領的人際關係等級,對軍閥派系進行的派系分析,無疑精闢的,但應該主要適用於直皖戰爭,北洋團體分裂之後。 在袁世凱死後,段祺瑞當家的那四年里,由於段祺瑞幾乎是北洋系統所有軍校的總監校長,所以,所有的北洋軍官,差不多都是他的學生。北洋系統出身者,至少在面子上,對段祺瑞都會保持一定的尊敬和禮貌。直皖戰後,直系大勝,但卻不肯通緝段祺瑞,段祺瑞也在兵敗之後,不打算逃走,就待在北京直系的眼皮底下。跟南方和西南軍閥相比,北洋軍閥相對比較土氣,留洋的學生較少。而相形之下,曹錕、吳佩孚的直系,這種狀況就更突出,留學生在裡面基本上沒有立足之地。而直系的一翼馮玉祥的部隊更土,連國內軍官學校的學生都很少,軍官只用自己帶出來的學兵連的人。這樣的結構,具有相當的封閉性,似乎很有利於內部的凝聚。正如美國學者安德魯·J.內森說的那樣,中國軍閥的派系都是圍繞私人關係形成效忠結構。 這對於某個規模小的集團,是合適的,比如曹錕、吳佩孚的集團,彼此按私人關係結成團體,相當牢固。但對於北洋系沒有分裂之前的狀況,就未必合適,那個時代的私人關係,往往非常複雜,北洋內部就更複雜。跟某個頭目人物走得近,不見得就會跟另外的頭面人物公開疏遠。頭面人物之間,也往往難以撕破臉皮。

正因為如此,儘管段祺瑞和馮國璋鬧矛盾,馮國璋做代總統,段祺瑞僅僅是內閣總理,但馮卻始終處於下風。馮對段的武力統一政策不滿,自己在北京手裡有一個師護衛,卻始終不敢公然表示反對,連手中沒有一兵一卒的黎元洪都不如。馮只能暗中指使親他的長江三督,時不時不痛不癢地搗一搗亂。實在受不了,想要逃出北京,在安徽被倪嗣沖截下,一槍沒敢放,硬話沒說一句,只好乖乖回來。眼睜睜看著段祺瑞另起爐灶,組織第二屆國會〔安福國會〕,選出徐世昌做總統,自己規矩地下台,回鄉養老。而長江三督之中,坐鎮武漢的湖北督軍王占元,對武力統一根本不敢反對,大軍過境,南下湖南,他乖乖地為人做後勤。

北洋集團,在那時內部自稱為北洋團體,講傳統,講禮儀,講輩分,有時也講點團結。在北洋第一代人那裡,儘管彼此面和心不和,台上握手,台下踢腳,但真要撕破臉皮,還真有困難。直到1919年底馮國璋故去,馮、段之間的關係也沒有破裂,儘管段家的黨羽,在五四運動中對馮很是猜忌和防範,總疑心運動是馮國璋搞的鬼。在喪禮上,老段卻哭得像淚人一樣,讓人看了好生感動。時人記載:

當馮氏入殮時,合肥段祺瑞首先趨視,撫棺慟哭,觀者莫不動容。……行禮時,痛哭失聲,涕泗橫流,幾不能仰視。其悲傷狀況,與祭人員,舉奠之及,人皆怪之。

撕破臉皮,乃至刀兵相見,是第二代的事兒。也可以說,到了北洋第二代人手上,才有真正的分裂,才有真正的直皖之爭。美籍華人學者齊錫生認為,在袁世凱死後,北洋集團的成員,還是傾向於維持這個集團的「團結一致」,以保障集團對國家的統治。督軍團的出現,以及兩次督軍團的徐州會議,從某種意義上說,都可以說是北洋集團想要以集體的努力,維持團體團結的一種嘗試。

曹錕,人稱新直系,因為他是直隸保定人,當兵前,是保定的布販子,一個帶點傻氣的閑漢。曹錕在北洋集團中,屬於資歷稍淺的第一代人。在馮、段紛爭的時候,一向騎牆,不站在任何一邊。相對而言,跟段祺瑞走得還更近一點,段祺瑞馬廠誓師討伐復辟,曹錕是第一批響應的人。段祺瑞武力統一的南征,儘管人說是用了副總統做誘餌,但畢竟曹錕所部是其中最賣力的一支部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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