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被五四引爆的北洋裂變 五四運動里的軍人聲音

在中國的歷史上,出現過多次軍閥割據的時期,每逢這種時期,軍人都毫無例外地成為社會的主宰。而原來趾高氣揚的文人,則蛻變成武夫的附庸,甚至變成收稅記賬的工具〔若無毛錐,財賦安出〕。在發生五四運動的那個時代,在形式上,中國有點類似於五代十國那種軍閥時代,軍人在政治上的發言權最大。陳志讓先生稱之為「軍紳政權」,其實,軍的分量遠比紳要大得多,兩者處於完全的不平衡狀態。各個地方的文官,如果服從武人意志的話,基本上無立足之地。但是,跟五代十國時期的武夫不一樣,民國的軍閥,是中國現代化的產物。新式軍人,很多是投筆從戎的有志之士,是晚清志士提倡尚武精神的實踐者。無論是袁世凱的北洋六鎮,還是各省的新軍,其骨幹軍官,不是來自留學日本的士官生,就是國內新式軍事學校的學生。就算比較保守的北洋系統,在接納士官生方面,也是開放的。學習西方,顯然是這些新式軍人的追求。他們對於中國百年來從西方學來的一切,從器物到制度,都是有迷信的。即使想要恢複傳統文治的袁世凱,其實也不能擺脫這種迷信。至於在袁世凱失敗之後,接著當家的北洋軍人,就更沒有這個膽量,敢於輕視民國的共和政體。因此,儘管文人和紳士的地位沒有軍人高,但此時代的文人紳士,絕不至於像五代十國文人那樣低賤。由於近代工商業的發展,紳與商,尤其是現代工商業者,有了密切的聯繫,而且他們跟新興的學界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們有自己的團體,商會、教育會,有相應的公共空間。更重要的是,新興媒體的出現,已經形成了一種輿論壓力,對於紳商學群體在媒體上的聲音,武夫們還是有所忌憚的。儘管武人們有力量封報館,鉗制言論,但一般不敢這麼干。他們顧忌輿論,也顧忌民意,更顧忌道德譴責,一旦被置於道德上被動的地位,他們在日後的軍閥紛爭中,就會處於不利的地位。但是,北洋時期,畢竟是軍人統治。軍人有軍人的積習,耐性不夠,實在急了,還是要用武力解決的。但是,即使武力解決,也要顧忌自家的形象,如果在道德上理虧,在戰爭中也就占不了便宜。

對於當時的北京政府來說,一方面,各地軍閥實際上割據一方,根本不在財政上支持所謂的中央政府,但另一方面,北京政府還需要各地軍閥的政治支持,如果有較多一點的地方表示脫離北京政府獨立,北京是很害怕的。當然,各地軍閥,也需要獲得北京政府的承認,以強化自己在地方的合法性。相對而言,北京政府對地方軍閥的支持,更為在乎一些。因此,無論誰控制北京政府,對於下面軍人的聲音都十分忌憚。五四運動,在北京,一邊是學生一邊是中央政府。在地方,一邊是學生和市民,一邊是各地的軍閥政府。相對而言,北京政府更希望把運動壓下去,恢複秩序。但是,地方軍閥卻另有懷抱,即便敷衍北京的地方的軍頭們,也不那麼熱衷壓制運動,很顯然,即使是他們,也生怕在民族主義熱潮中失掉分數,害怕媒體的聲討。更何況,還有不少的人,想要藉機謀點輿論上的好處。

相比較起來,段祺瑞是對文人和紳士最為尊重的一位軍頭。一來是袁世凱失敗的殷鑒不遠,二來此老對西方政體的確有幻想,中國的議會政治,實則為士紳政治。府院之爭,段祺瑞和黎元洪鬧意氣,國會偏向總統,實力強大,擁有各省督軍團支持的段祺瑞,居然好長時間內,跟個沒有一兵一卒的總統,打了個平手。但是,儘管如此,在骨子裡,段祺瑞還是個迷信武力的人,武人不僅跟他更親近,而且更為他所看重。他所處的集團,像徐樹錚的這樣迷信權術的心腹,對武人和武力就更加在意。在依靠梁啟超、林長民和湯化龍的研究系設計好了議會改革之後,真的選舉國會了,居然把研究系一腳踢開,暗中指示各省督軍,無論如何都得將研究系弄下來。也就是說,段祺瑞的手下,包括像小徐這樣獨斷專行的手下,對於軍人更在意些。段祺瑞的武力統一大業之所以能啟動,除了大筆的日本貸款之外,關鍵是小徐在其中縱橫捭闔,四處拉攏,連一向狡詐的張作霖,都被矇騙得讓他把軍隊帶到了湖南前線。即便如此,小徐依然得罪不起地方軍頭。人家一旦不高興了,他還是得放軟身段。南征之役,張作霖儘管得了大批的武器,也得了不少軍餉,但一槍不放就要撤走軍隊,身為奉軍副總司令的小徐也只好眼睜睜看著人家的背影沒轍。說到底,在北洋時期,最後說了算的,還是軍人。

但是,說了算的軍人,都是長官,士兵或者下級軍官是沒有聲音的。我們看到,在學生上街宣傳演講的時候,也不乏軍警被打動的情況,有些地方甚至軍官都對學生表示了極大的好感。連段祺瑞親信張敬堯的部隊,都有人對上街遊行的學生「舉槍示敬」, 至於駐紮在湖南衡陽的吳佩孚的第三師官佐杜茂林,到長沙公幹,居然加入到學生遊行隊伍中來,「嚙指書『毋忘國恥』四字,並號啕大哭。」 可是,在當時的中國,當兵是為了吃糧,為了養家糊口,儘管被感動,卻不大可能有人為了某種道德目的,反叛自己的上司,站在學生一邊。公然參加遊行的士兵,只能是吳佩孚的部下,因為他的長官已經對於學生運動,公開表示了強烈的聲援。士兵和下級軍官,已經習慣了服從命令,服從上司,只要還能有口飯吃,有點軍餉,他們就會這樣做下去,反抗和兵變,一般都發生在長期糧餉無著,但軍官卻大魚大肉,肥馬輕裘的情況下,即便如此,騷亂的士兵也沒有任何政治立場可言,鬧將起來之後,大搶一通散去,因此,民眾對亂兵往往更加反感。說起來,民國年間的「國軍」雖然是從清末的新軍演變來的,由於新軍數量少,所以選擇餘地大,讀過書的人很多,各省新軍士兵,不少人還是秀才。相比之下,由於人數眾多,民國軍隊士兵沒有新軍士兵那樣的文化素質,絕大多數人目不識丁。1930年代初兩份關於士兵的社會調查,一份調查了41個殘廢兵,一份調查了40個士兵,前者未讀過書的29人,讀過書的12人,但「就是所謂曾讀過書的,也不過只認識幾百字罷了」。 而那40個正常的士兵,讀過書的只有11人,未讀過書的有29人。 此前社會學家陶孟和對晉軍的一個旅近1000個人做了一個調查,發現這些士兵有87.3%的人是農民和無職業者,幾乎相同比例的人是文盲。 所以,士兵就是來吃糧的,找一個糊口的職業。對於政治,甚至要跟誰作戰,都不關心。盧永祥和齊燮元開戰之前,盧永祥為激勵士氣,預發4個月的兵餉,但士兵卻不知為何,而且不知要跟誰開戰。 連跟誰打仗都不關心,自然對於政治問題,就更無從談起了。其實,就算士兵有心關心,礙于軍隊的體制,單個的士兵也很難所有表示。除非到了時局失控,而且上級要士兵執行的任務突破了眾人的底線、士兵中有草根領袖帶頭的時候,才有可能出現集體的抗命。但是,在民國期間,這種抗命,多出在長期欠餉而導致的兵變中,像俄羅斯二月革命時發生的軍隊拒絕對民眾開槍這樣的事,在中國,實際上很難發生。

一場波及全國的聲勢浩大的五四運動,街頭上雖然沒有軍頭們的身影,但運動卻跟他們關係密切。士兵不懂政治,他們卻不可能不懂。這場運動,對於他們中的某些人來說,是一個天賜的良機,對於另外一些人來說,卻可能是一個天大的難題,有些人則是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應對。但無論持何種態度的軍頭,都不願意頂起對抗甚至鎮壓愛國運動的名頭,即使不得不遵從段祺瑞的旨意,出面阻止學生行動,也大多縮手縮腳,最積極的馬良,也只敢拿幾個市民開刀,其餘的一律其軟如棉,只要學生不鬧出大事來,他們就樂得「無為而治」。當然,各地當家的軍頭,對於學生運動,也有一絲隱憂。這個隱憂來自運動中某些激進分子,當時所謂的「過激黨」,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某些信奉無政府主義的人,他們在運動中散發傳單和一些小冊子,策動士兵,投入運動。早在運動初起之時,運動士兵的傳單就有了,據《時報》報道,早在1919年5月,駐紮在湖北的陸軍第五師,就接到學生的傳單,由於該師多為山東人,師長王子春因此非常害怕,採取措施,嚴防士兵跟學生接觸。 類似這樣直接斥諸運動軍警的傳單,在上海和北京都有,北京的傳單煽動性更強,有份傳單這樣寫道:

你們軍人,一月幾個錢嗎?未必錢就是生命呀!總統、總理長的眼、耳、口、鼻,你們長的也是一樣。他們在內面何等的安樂,你們在外面日夜受風塵,替他們守門,真是自作牛馬,當走狗。可惜你的父母生養你,空活一世人。我勸你們快快去別求生活,自謀獨立,復你自由,還你人格,你說好不好?請你細細的想一想。

顯然,這樣的「自由」和「人格」之類的說教,士兵們大概是聽不進去的。但是,這種基於地位差距的「階級」挑撥,軍頭們還是有點擔心。對於傳說中過激黨的動作,軍頭們還真是有些害怕,因為傳說他們有組織,而且在西方威力強大。山東督軍張樹元1919年6月11日在給北京政府的密電中,提到在山東各地,「無政府共產黨宣言,時有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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