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五四運動好玩的零碎 在親日與賣國之間

作為五四運動的靶子,曹汝霖晚年寫回憶錄,並不諱言他親日,但他否認自己賣國,這很耐人尋味。五四運動鬥爭的矛頭,最淺的一個層次,是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再深一點就是徐樹錚和安福俱樂部,最後就是段祺瑞。五四遊行這天的賣國賊還只是曹、章、陸,很快學生們就口無禁忌,從安福俱樂部一直罵到段祺瑞。這一點,五四遊行過後,段祺瑞就很清楚,據曹汝霖後來回憶,火燒趙家樓之後,段祺瑞來安慰他,當即說,這是沖著他〔指段〕來的。

被這麼大個運動,被這麼多人當靶子打,原因是他們賣國,或者大家認為他們賣國。那麼,他們是不是真的像人們說的那樣,是中國的石敬瑭、張邦昌,朝鮮的李完用呢?顯然,段祺瑞政府之所以為人詬病,90%以上的原因,是因為段本人及其集團的親日政策。而段政府之所以親日,關鍵在於日本的寺內內閣上台以後,改變了前任大隈內閣一味強硬的對華戰略,由硬轉軟的緣故。但在實際上,這個所謂的「軟」,也是相當有限的,用寺內對華策略的操盤者西原龜三的話來說,既非「宋襄之仁」,也非「強橫蠻幹」。 所謂的「軟」,無非是大把地撒錢,但在這大筆的日元借款背後,卻是徹底控制中國金融控制中國政府的遠大圖謀。在段政府和日本的蜜月時期,我們看到,日本在中國的活動,並沒有因段政府的親日,而有半點減少。日軍依然佔據著青島和膠濟鐵路,在山東的首府濟南,日軍依舊如往昔一樣跋扈,日本在東三省和福建,也照樣強勢地擁有特權,地位明顯有所增強,而且通過段政府,把手「合法」伸到了長江中游。

事實上,在所謂的中日蜜月期間,日本的威脅,不僅沒有減弱,反而通過段政府跟日本的一系列密約和換文,得到了「合法」承認,不僅鞏固了他們在山東的存在,而且通過膠濟鐵路的延伸,濟順、徐高兩路的借款,把勢力擴展至整個中國的腹地。同時,由於參戰軍的訓練和裝備,中日間關於應付俄國事變的一系列軍事密約,二十一條第五號之日本的軍事顧問和採用日本軍械的問題,實際上已經落到實處。而這一系列的密約和換文,經手者的確就是五四運動中,為人痛恨的親日派政客曹、章、陸。

曹、章、陸不是當家人,當家的是徐樹錚,是段祺瑞。我們知道,段祺瑞這個人,正如他自己表白的,在中日二十一條交涉過程中,他是堅定的反日派,不肯妥協,甚至不惜一戰。但是為什麼到了他自己當家做主的時候,居然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變得親日起來了呢?是不是如段祺瑞跟回國請願的留日學生代表講的,他認為日本的寺內內閣「頗推誠相與」呢? 雖然說,來華操盤寺內對華的「懷柔」政策的西原龜三,的確給段祺瑞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以西原借款為主要內容的日本新政策,真正令段祺瑞動心的,是他可以用源源不斷的日本借款,實現武力統一的夙願。

段祺瑞比起他的主公袁世凱來,無論眼界、魄力、用人和手腕,都要差上一截,但是他的志向,卻一點都不比袁世凱小,此公不唯志大才疏,而且志堅才疏,看準,或者說看上的事,無論如何都要做,九頭牛都拉不回。袁世凱死於帝制自為,造成了南北分裂。多少年的公論,分裂的中國自然不可能強大,若要中國富強,必須實現統一。因此,對於段祺瑞來說,他的基本政治理想,就是實現中國的重新統一。在袁世凱死後,他之所以如此痛快地同意恢複民元約法,就是覺得非如此才能爭得西南方面的妥協,達成統一。然而,他看到,即便恢複了民元約法,統一依然沒有希望,南方軍閥,並不想聽北京的招呼。於是,軍人出身的他,開始轉向斥諸武力。但是武力統一需要大筆的錢,當時的北京政府,雖說未必真的政令不出都門,但在各省都不向中央政府解款的情況下,其財政收入,僅僅依靠有數的幾條鐵路的收入和北京市內崇文門關稅,再就是支付完庚子賠款和其他借款的關余和鹽餘。這點錢,事實上連維持中央政府和直屬軍隊的日常開支都不夠,除了財政和交通兩部,政府的其他部門一律欠薪。發行公債,開始還可以籌到點錢,但到後來總是無法歸還本息,最後也就發不動了。儘管如此,段祺瑞武力統一的熱望,並不因此而退燒。曹汝霖回憶他在幫助段祺瑞粉碎張勳復辟、接任段政府的財政總長時說:

自蔡松坡

因此,段祺瑞非常懇切地請他出山,擔任財長,而他則由於已經跟西原龜三有了接洽,得知日本方面有意支持段祺瑞統一,所以也就答應了段的請求。 章宗祥也證實,西原龜三曾經對他透露過,寺內了解段祺瑞正在策劃武力統一,但是在必需的武力和財力方面都還「很不夠」,日本樂意在這兩個方面幫忙。 事實上,在府院之爭,段祺瑞被免去總理之後不久,段的心腹謀士徐樹錚在給各省督軍的密電中,就坦承日本的寺內內閣是支持他們的,儘管一時去職,但仍被視為「政局之中心」,而「我北軍權勢消長,與日本寺內內閣利害相通」。 說明在事實上,段祺瑞是有求於日本。日本的支持,也成為徐樹錚用以堅固眾督軍擁段之心的一種憑藉。

武力統一,是令他沉迷的政治海洛因,但事實上也是段祺瑞的自己給自己挖的陷阱。後來的事實證明,段的失敗,龐大皖系集團的覆滅,就是因為他們蹈入了這個陷阱。日本方面投其所好,大筆的日元湧進,使得武力統一的軍事行動得以展開,即便這滾滾的日元背後有陰謀在,處於迷幻之中的段祺瑞,也難以覺察,即使有所覺察,也會以為,一旦中國實現統一,變得強大之後,剩下的事都可以重議。就當時而言,持這樣功利主義態度的政治家不在少數,從康有為到孫中山,都有過出賣領土主權,換得中國改革和強大之資本的設想,段祺瑞如果這樣想,事實上也不奇怪。更何況,就當時而言,段祺瑞並沒有意識他的親日,會導致主權的流失。

不過,當時的中國,武力統一是根本行不通的。後袁時代的北洋政府,跟袁世凱時代有根本性的不同,這個所謂的中央政府,即使在依然「聽命」的各省軍閥那裡,也已經是個名義上的中央,作為命根子的北洋團體,到了段祺瑞手上,已經事實上四分五裂,不僅作為旁支的奉系只關心自己的勢力擴張,就是嫡系中馮國璋派的勢力,比如長江三督,也經常不招呼,隨馮國璋起舞,時不時給老段添點堵。可以說,由於利益格局的分化,北洋系直、皖、奉系三大派系的分化已經開始。在袁世凱時代,作為大總統的袁世凱,至少對自己能控制的地方軍政長官,還可以加以懲治,雖然這種懲治的權力一直在減弱,但到了段祺瑞時代,漫說一省督軍,就是像馮玉祥那樣的小小的旅長,即使公然抗命,總理段祺瑞也拿他無可奈何。同時,地方軍閥內部的分離傾向也日趨嚴重,一省督軍對於手下師旅長往往很難控制,害得督軍往往得兼任一個主力師的師長,否則,就是一個空頭大帥,早晚被人家取代。在段祺瑞第二撥對南方用兵的過程中,山東督軍張懷芝領兵出征,部下張樹元就後院起火,在前方作戰的督軍,無論怎樣都回不了家了,而命令張懷芝出征的段祺瑞,卻拿反叛的張樹元一點辦法都沒有,不僅不能主持公道,最後反而只能追認他的篡位合法。這顯然對於他的聽命者來說,是一種致命的打擊。

這樣一個四分五裂、各有懷抱的北洋系,實際上是打不了仗的,如果有人樂意打的話,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打。有地盤的,像張懷芝那樣傻的很少。就是張懷芝,實際上多半也是因為在省內受部下的擠兌壓迫,待不下去了,才出來找門路。剩下的,即便是最忠於段的安徽督軍倪嗣沖,也只是將張勳的舊部安武軍派出來應景,自己沒有出一兵一卒。沒有地盤的,倒是相對積極一點,但也無非是為了搶地盤,戰況有利,則進,戰況不利,則退,甚至呼籲和平。吳佩孚打了勝仗,當湖南的地盤給了別個,馬上頓兵不前。之所以沒有馬上撤退回防,無非是為了向中央政府騙餉,同時利用控制的湘南地區的稅收,擴張自己的軍隊。懷有同樣抱負的,還有名義上歸奉軍副總司令徐樹錚指揮的幾個奉軍師,一旦槍械撈足了,部隊擴張了,就立馬翻臉,一仗不打,就撤回東北。

根本沒有嫡系武力,即使所謂親信如張敬堯和倪嗣沖都不大給他練活的段祺瑞,居然要憑藉著這樣一支四分五裂的隊伍,對南方用兵,實現統一,不啻痴人說夢。這樣的武力統一,除了南北之間無謂的戰爭,以及這場戰爭對波及地區的兵燹之災,毫無意義。無疑,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對於作為戰場的湖南,是一場巨大的災難。湖南人編的《湘災紀略》說戰爭造成「死亡枕藉,廬墓為墟,戎馬所及,決無完土」。 當時的中國的軍隊,大體未脫清朝舊軍隊之積習,在自己家鄉,還能有所收斂,出省作戰,每每胡作非為。入湘北軍,張敬堯和張宗昌的部隊,紀律尤壞,戰時燒殺淫掠,駭人聽聞,停戰了,依舊擾民。湖南被南北客軍來回拉鋸,其荼苦無以復加。

其實,到了吳佩孚罷戰,跟南方簽訂密約之際,段祺瑞和徐樹錚等人已經對戰事之不可恃,有所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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